第16章 談話
下了一天一夜的大雨,空氣都是濕漉漉的,深呼吸一口氣,總覺得吸進鼻子里的都是冰涼的水汽,讓人憋悶。
昨晚那場肆無忌憚、橫沖直撞的大雨,沖垮了十幾家房屋,淹沒了不少農田。
嘆氣聲,哭泣聲此起彼伏。
街上到處都是積水,行人深一腳淺一腳走過,小心翼翼地避開地上的水坑,馬車慢慢開過,不時碾過地上的水洼,發出“噼啪噼啪”水聲。
“牛二兄弟,不是我不愿意借錢給你,實在是銀錢不湊手,我家的才懷胎不久,正是要花錢的時候,幫不了你,唉……”
路邊一戶人家推開門,主人家一面說話,一面送客出來。
那客人是個皮膚黝黑,身形高大的漢子,此時卻垂下頭,縮著肩膀,站在那里不肯走。他耷拉著眉毛愁道:“我理解,我理解,現在大家都艱難。要不是老母親躺在床上,病得半死不活的,我也不會舔著臉跑過來借錢。堂兄你放心,到時候我去碼頭背麻袋,去當棉襖,一定能把錢還給你的!”
主人仍然不肯松口,只是順著話茬感慨生活艱難,說一些安慰他的話。
黝黑漢子終于死心,“既然如此,我去別家去看一看罷,堂兄,如今事情緊急,我先告辭一步。”
“哎。”主人臉上露出一絲笑影,又很快掩飾起來,把他送出家門口,招呼道:“牛二兄弟慢走,有空來我家吃酒嘞!”
門后面蹦出來一個婦人,揪著主人的耳朵,罵道:“家里有幾個錢,你還在這里打腫臉蛋充胖子,請客人來喝酒,你是要餓死我們娘兒倆嗎?”
牛二苦笑一聲,只好當做沒聽見,大聲說道:“那我先走了,兄弟留步,不必送了。”
他紅著眼眶,精神恍惚地走在大街邊上,滿肚子心事,不知道如何排解。
昨晚一場大雨,沖垮了自己家的茅草屋,屋漏偏逢連夜雨,家里的老母親年邁多病,那時候受了驚嚇,又加上淋雨,半夜里發了病,燒得迷迷糊糊的,喝了鄉下土草藥偏方都不見好,病情反而越發兇險,連人都認不得了。
按理說生病了就應該去找大夫救命,只是最近幾年水旱不接,莊稼收成不是很好,自己家只是勉強能夠吃飽飯,褲兜里面連幾文錢都攢不下,一窮二白的,怎么看得起病?
臨了想到有個堂哥做買賣賺了錢,住在城里,才過來求他,想借點錢給老母親看病,哪里曉得有錢人偏是吝嗇鬼,連口水都不給喝,更別說借錢了。
想想現在正躺在叔父家的重病的老母親,牛二心里六神無主,不知道如何是好。老天呵,難道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睜睜看著母親病死么?
此時此刻,只要有人愿意給自己錢,無論做什么事自己也是愿意的。
一場大雨,路邊到處都是水洼,正是孩子們最好的游樂場,一些孩童光著腳踩在那水坑里,你追我打,發出嘻嘻哈哈的天真笑聲。
牛二走過旁邊瞄過去看了幾眼,心里不知不覺涌起一陣羨慕來,唉,孩子們總不能理解大人們的悲愁,永遠是天真快樂的。
余光看到街道的那頭慢慢走過來一輛馬車,牛二小心謹慎地走到路邊邊上,不敢靠馬車太近。能夠用的上馬車的,都是有錢有勢的貴人,自己一個普普通通的平民,要是磕著碰著了,只能是自認倒霉了。如果遇到那種仗勢欺人的,甚至還要倒賠他一筆錢哩,倒不如自己早早避開,小心惹禍。
馬車慢慢從面前經過,不料那路邊的孩子們,正在嬉笑打鬧,有個小男孩,為了躲避小伙伴潑過來的水,用手擋著臉,突然往路中間退。
偏偏那么巧,路上又有拌腳的凸起石頭,小男孩冷不防踩到石頭摔倒,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后面傾倒,差點要卷到馬車的車輪里面!
說時遲那時快,牛二三步做兩步,連忙沖過去,伸長手去攥著那孩子的胳膊,猛地把他拉回來!
幸好,幸好,有驚無險!
他重重松了一口氣,心臟蹦得飛快,才低頭看向那娃娃,沒等牛二開口責罵,那娃娃受了驚嚇,已經張開嘴嚎啕大哭。
趕車的小廝見狀便把馬車停下來,剛要開口問話,那車里的貴人掀開車簾,漫不經心的看過來,“這是怎么回事?”
坐在馬車里面的,原來是金陵皇商薛家主薛慎和他的外甥,京城榮國府的二公子賈玙。
牛二拉著那小孩跪在路邊,瑟瑟發抖,不敢抬頭直視貴人的面容,只是看著地上恭恭敬敬回答道:“回貴人的話,不是什么大事,只是這孩子不小心摔了一跤,阻礙了貴人的馬車前進,小人這就把他拉回來。”
薛慎懶得理會,便放下車簾,淡淡吩咐道:“既然不是什么大事,給這位漢子二兩銀子,就權當壓驚了,我們繼續走罷。”
駕車的下人聞聲應是,他利索地跳下來,塞給牛二一角銀子,又爬上馬車,趕著馬車走了。
牛二捧著那二兩銀子,好像捧著老母親的一條命,他忍不住地流下熱淚,好人有好報是這么說的吧。
到了府衙,薛慎耐著性子,和蔡知府喝茶,扯閑話,心里急得不得了,面上卻不露分毫,“這幾年來,天氣是越發奇怪,去年酷熱干旱,大前年大水發澇,淹沒了不少莊稼,昨兒個又下了一天一夜的大雨,不知道會不會沖垮老百姓的屋子,唉,父老鄉親們的日子越來越難過了。”
蔡季青抬頭看他一眼,嘆氣道:“可不是,我讓一班衙役下去查訪,現在才中午,就有人回來報我,說西北角上靠近城門那里,有五處屋子倒了,人死了八個,另外還有三個人被沖走了,不見人影,別的地方受損的就更多了。”
薛慎忙道:“大人不必這樣擔憂,今天早上小人已經去讓下人去施粥施衣了。”
蔡季青深知這些金陵本地豪紳的本性,要論慈悲為懷,“達者則兼濟天下”,這些人家著實做得踏實,憐貧惜賤,扶危濟困,說一句讓自己這些在官衙坐著的人都要臉紅的話,鄉紳富商救濟百姓,經常做得比官府還要好。而在慈悲心之外,他們又會經常因為自己的利益,漠視人命,欺壓百姓,觸犯刑律。
鄉紳豪商、達官貴人就是這樣奇怪的群體,一手拿著棍棒刀斧,一手又拿著佛珠經文,佛魔兩面。
如今對百姓有好處的,自己暫且腆著臉厚顏接下,日后遇到了作奸犯科之事,那肯定也要按律判罰的。
蔡季青點點頭,笑著稱贊道:“素來聽說咱們金陵的鄉紳世家樂善好施,最愛扶危濟困,現在看來果然如此,金陵有你們在,我這個心總算能放進肚子里面去了。”
薛慎聽了臉上帶上笑意,看見知府大人心情好,便把自己在心里想了一晚上的小算盤一五一十地說出來。
“是這樣的,大人您見多識廣,英明神武,小人有一樁事情想請您掌掌眼,您看看能不能成。”
“小人在金榮巷子開著一家雜貨鋪子。說起來不怕您笑話,我年年查賬,這家鋪子就是不賺錢,改過茶鋪,也改過脂粉鋪子,甚至換過掌柜的,都不見賺錢回來,只是勉強說得上不虧錢,也不知道是個什么原因。
所以小人就想著不如把鋪子關了,改做其他用途。想來想去,倒不如開一個書齋,供咱們金陵的讀書人免費看書。寒舍有一個藏書樓,藏書不下萬萬,到時候讓人抄錄一些名家手作,孤本珍品出來,豈不兩便?要是有幾個年輕學子因此受了惠,能夠金榜題名,給咱們金陵增光,那就是大好事啊!”
聽了這么一長串子話,蔡季青紋風不動,直接點到要害,“金榮巷啊……”
金榮巷,一條偏僻的街道,平時少有人去的,所以這家鋪子才不賺錢,薛慎擦擦額頭上的冷汗,他也知道這誠意實在是太敷衍了,但是要讓他拿一個旺鋪去給傻兒子擦屁股,這不是在割他的肉嘛!
蔡季青看他一眼,端起茶杯,裝作品茶的樣子,心底卻在冷笑,呵呵,這不是很心疼嗎,怎么縱容自己兒子出去鬧事的時候不心疼啊?
等了好一會兒,兩個人仍然不說話,薛慎額頭上的汗珠卻越來越多,連坐在旁邊靜靜聽著的賈玙都開始同情這位姨父了。
最后,還是薛慎先敗下陣來,他咬咬牙,強逼著自己笑道:“小人又想了想,金榮巷子,實在是太偏僻了,不好不好,倒不如開在東街街尾那里,位置又熱鬧,人來人往的,那兒面積又大,可以作為鬧中取靜的佳地,再適合開書齋不過了。”
虧啊,虧死了,自己在東街上有三家鋪子,一家典當行,一家酒樓,還有一家脂粉鋪子,每個都能日進斗金,現在要拿去開個不當用的書齋,就好像活生生地在他身上割下來一塊肉,讓薛慎的心里恨得滴血。
個熊孩子!等把薛蟠接回來自己非得把他打得動彈不得才行!
說完差點要把自己氣死,薛慎又向賈玙看去,示意讓他幫忙求求情。
賈玙微微笑了一笑,給蔡師伯遞臺階,“不知道那書齋是什么樣子的,要是能夠快點建成就好啦,希望到時候玙兒還在金陵,就能夠見識到眾多學子一起刻苦攻讀的盛況。”
這小師侄果然知情識趣,蔡季青假假地瞪了賈玙一眼,這才展顏笑道:“薛公大義,誠所謂‘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薛公舔犢情深,待令公子如珠如寶,現在開辦這書齋,真是愛重年輕人那,連我都要羨慕他們了,他們到時候一定會時刻把薛公的恩德記在心里的!”
這也不全是客套話,能夠看一眼權貴世家的藏書,對一個讀書人的幫助,是比久旱逢甘霖還要珍貴的。
薛慎的心情總算好了那么一點,能夠笑著附和蔡知府了。要是真的能夠結交一些有大出息的聰明人,讓他們欠下自己人情,也算一點難得的安慰。
蔡季青想了一下,又懇切道:“薛公到時候開辦書齋,若要雇人干活,可否多請一些被雨災影響的貧民呢?”
“可以,不過是小事一樁”,既然最大的虧已經吃了,小的也無所謂了,薛慎毫不猶豫答應了,還要附送一些實惠,“到時候我再讓管事的提高一些工錢罷。”
蔡季青臉上的笑意越發深了,好個薛慎,知情識趣,行事機敏,難怪薛家能夠成就豪富呢。
皆大歡喜,當下兩人相談甚歡,又扯了一陣子閑話,一個迫不及待地去接了兒子薛蟠回家,一個留下來處理公務,歡歡喜喜,各回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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