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忘記了
“唐寄雪。”殷涉川念他的名字。
他反反復復地念著唐寄雪的名字,像是不會讀這三個字的幼子在咿呀學語,聲音夾在雨聲里,被雨打得七零八落。
唐寄雪反手推開他,手心唇上黏糊糊的都是血。
“滾。”唐寄雪嫌惡道。
殷涉川猝不及防被他一推,一屁股坐在曲紅綃身上,曲紅綃的血受了擠壓,從里翻開,被大雨沖刷得有些發白。
雨還在稀里嘩啦地下個不停,風吹得雨珠四濺,也不知道是從哪個方向吹來的,讓人無端心煩。
“師尊,你知道嗎?我做了一個很不好很不好的夢。”殷涉川的眼睛死死盯著他,豎瞳里照著他的影子,“我夢見你……”
“夢見我什么?”唐寄雪冷冷問,他的指腹還在用力摩擦殷涉川方才觸過的地方。
“我夢見你死了,那個我很壞很壞,很冷淡…”殷涉川避開他的目光,他的手撐著地,指甲縫里塞進曲紅綃的血肉,“那個我把你殺了。”
身后的燭火照著殷涉川和他,倒像是唐寄雪在欺負人。
唐寄雪低頭看著他,劍尖上的血被雨沖了去,閃著凌冽寒光。
“師尊,后來我就醒來了。”殷涉川斷斷續續地說,“醒來在一團陰魂里面,他們都說自己是被燒死的……”
“他們有的整張皮都被燒焦了,還有全身水泡一戳就流膿的…”殷涉川又轉過腦袋,用那雙獸瞳看著他,“他們也放火燒我,還挺疼的。”
唐寄雪動了動嘴唇,沒說話。
風吹得他袖子鼓鼓囊囊,又黏又濕。
“然后我就把他們全吃掉了。”殷涉川對著他,唐寄雪看見他兩顆潔白的虎牙上頭粘著血,“你還記得我是怎么金丹的吧?那次我把魔物給吞掉了,這回我把那些小鬼給吞掉了。”
“用牙齒,一點一點的。”
“你給我幾十年,我不會比林聲愁差的。”殷涉川討好地對他仰著腦袋,眼睛里的情緒讓唐寄雪后脊發涼。
唐寄雪提著劍往后退了兩步,涼得沒了知覺的腳踩進水里,感到些微弱的阻力。
殷涉川一定是瘋了。
唐寄雪感到這種目光像是一條黑蛇,盤桓在他脖頸上,蛇信子反復舔舐。他伸手去,只摸到冰冷的水。
“真的,師尊,我很有用。”水順著殷涉川的眼睫往下滑落,墜落在水面上,連一點兒聲息都沒有,“你不可以丟掉我。”
“唐寄雪,我真的已經用這種姿態來跟你講話了。”殷涉川仰著腦袋看他,兩顆血跡斑斑的虎牙時不時露出尖尖,“總之我不會再放過你。”
“我知道你是個壞東西,但我還是會不由自主地看向你,你走到哪里,我的眼睛就跟到哪里,我自己想移開視線都沒有用。”殷涉川陰惻惻道,“唐寄雪,你不能丟下我。”
唐寄雪冷冷看著他:“跟我玩先禮后兵是么?”
殷涉川的臉被凍壞了了,扭著臉笑的樣子,五官擠作一團,駭人得不行。
不管是什么時候的殷涉川都很惹人厭惡。殷涉川說這番話的時候,他想到那個被殷涉川害死的醫修。
那醫修辛辛苦苦幾十載,給心上人煉出一顆駐顏丹,鼓起勇氣想去贈給心上人,結一對神仙眷侶。可惜還沒能送到心上人手里,就被魔物一爪子弄掉了腦袋。他的腦袋掉在地面上,魔物的大爪子踩著他身子,血流得到處都是,濺了那姑娘一身。
“我知道你想殺了我。”殷涉川轉過身子去,背上被燒得破破爛爛的衣裳對著唐寄雪。
他的手上覆了層薄薄的鱗片,指甲很長,順著曲紅綃的胸口往下滑,稍稍一用力,就刺穿了他的胸口。
唐寄雪盯著那雙漂亮的手在曲紅綃胸口掏,掏出一團紅的肉塊。
“你看,這是他的第二顆心臟。”殷涉川的指甲嵌進那顆心臟里,那顆心臟痛苦地跳動了兩下,就一動不動了,血從破了的口子里涌出來,噴在殷涉川面上。
他還在努力地笑。
“他一共有八顆心臟的,只有把八顆心臟都捏碎了,曲紅綃才會死掉。”殷涉川說。
唐寄雪抓劍的手微微用力,掌心傳來鈍痛:“你怎么知道?”
“因為阿姐就死在他手下。”殷涉川輕聲說,“被他的劍給扒了皮,我不可能忘掉的。”
他的語氣溫和得要死,配上那張被凍壞了笑不出來的臉,給人一種毛骨悚然感。
“師尊,你是不是也覺得我瘋掉了。”殷涉川的手捏著曲紅綃的心臟,“真的,我的腦子里一團亂七八糟的東西,很多零零散散的片段擠在我的腦子里,把它脹得就像要裂開了一樣。‘啪嗒’腦漿濺得到處都是。”
“明明我沒去過十二樓,我的腦子里卻有十二樓的人踩在我手上,一根一根踩斷我的指骨。還有一片很漂亮的桃花林子。”殷涉川的眼睛里全是紅血絲,“長大了的我在桃花樹下練劍,一劍蕩開,桃花落了一地,你在不遠的地方看我。”
“可是我根本沒做過這些事情。”殷涉川的手驟然合攏,握得那顆心瀕死般地抽搐起來,“這些記憶到底是不是我的?真的是我做了很多很多很糟糕的事情?”
風吹得唐寄雪變體生寒。
他問:“殷涉川,你覺得這些事情都是真實發生過的么?”
隔著雨幕,殷涉川的身形都扭曲起來,只有紅的血一動不動,刺得唐寄雪眼睛生疼。
唐寄雪有時候也覺得他只是做了一場噩夢,或者說那個唐寄雪被折騰地發了瘋,臆想起自己回到了過去。
但是他看到蠟油,就感到后背一抽一抽地疼,反反復復地做陷入那些夢里,再渾身冷汗地醒過來,魂魄上的裂痕愈來愈深。
他多希望這是一場夢,夢醒來了,十二樓還是好好的十二樓,沒有誰要死,沒有誰的道心要裂開。別人問他長大想做什么,他還能說他想做個拯救蒼生的大英雄。
雨實在太大了,身后的燭火熄了幾盞,只有他從那個小姑娘哪兒買的河燈還在幽幽地照,照著他和殷涉川。
“我不知道。”殷涉川說。
“我累了。”唐寄雪扶了扶額頭,摸到一手血,“不用再說下去了。”
殷涉川捧著曲紅綃支離破碎的心臟,血塊掉在他手上唐寄雪有那么一覺得支離破碎的那顆心是他的。
“師尊,我把他的心臟挖給你。”殷涉川的手指摳挖著,血淅淅瀝瀝地流。
里面已經流不出更多血了。
唐寄雪也分不清眼前的殷涉川到底是哪個殷涉川,還是十八歲的殷涉川長大了就有要變成那個殷涉川,他分不清楚。
他身上的傷口開了裂,這會兒還在流著血,血越流有點兒多,讓他手腳冰涼的。
“你不要難過。”殷涉川小心翼翼撥弄著那顆心臟。
唐寄雪看了眼那顆心臟,沒聽清他在說什么。
“你不要難過。”殷涉川輕聲說。
唐寄雪的血從胸口滲出來,手上被重劍削的傷口被雨淋得疼得不行。
“殷涉川,我真的看不懂你。”唐寄雪看著他。
“唐寄雪,你也是。”殷涉川撐了地,站了起來,唐寄雪覺得他好像又長高了。
“我最開始覺得你和別人沒什么區別,后來我覺得你是好人,再后來到了我該恨你的時候,我又恨不了你。”殷涉川頓了頓,“我覺得你好可憐。”
唐寄雪嗤笑道,眼前有些發黑:“怎么會?”
“其實你可以不用取魔修的心頭血,我知道你厭惡魔修。”殷涉川伸手抓過不留行的劍尖。
鋒利的劍尖一下子就把他手心劃破了,泡得發白的手上冒出一串血珠子。
“我的血也能幫你。”殷涉川踮起腳尖,一點一點將血抹在他唇上,唐寄雪感到唇上傳來一陣冰涼的觸感。
唐寄雪伸出舌頭舔了舔他的指尖。
殷涉川的血和魔修的血沒有什么兩樣,一樣的腥臭,夾著鐵銹的氣味,一樣教人聞了就反胃。
“可是比起魔修,我更厭惡你。”唐寄雪扎著眼睛,無辜地笑了笑。
他低下頭,攬著殷涉川的腦袋吻了上去,將舌頭探入,殷涉川的口里也是惹人厭的血腥味。他頭上那對角晃個不停,看上去就像樹的枝椏。
“忘掉吧。”唐寄雪趁著他錯愕的功夫,擠進殷涉川的識海里,“把這些事都忘掉。”
水往下流,唐寄雪看得見他面上細小的鱗片,黑色的,小小的,被河燈照得紅得像燒。
唐寄雪忽然想到那盞河燈本來也是給殷涉川的,當時在北地死了那么多人,殷涉川要是不放上一盞河燈,那些死在魔修手下的人就不能回人間看看了。
“忘掉去。”唐寄雪的神識沒入殷涉川的識海。
他的識海里一片混沌,幾點微弱的光都是碎的,像是被什么碾成了碎末,混沌的,無邊無際的黑色的海,聽不見海浪的聲音。
唐寄雪愣了愣。
他站在水邊的時候,水的反光里映照出很多他自己。
死掉了的唐寄雪,一劍貫穿胸口的唐寄雪,嘴唇青黑,毒發身亡的唐寄雪,還有魂魄碎掉面容扭曲的唐寄雪。唐寄雪看到這些東西,只感到陌生。
或許他和殷涉川的糾纏不只是上輩子,還在更早之前。但是他不喜歡這些糾纏,這些糾纏讓他喘不過氣。
唐寄雪掐了個訣,將這些唐寄雪都死死封存住,只留在北地和殷涉川一起安葬死者的那個。殷涉川識海里的這一片下著大雪,雪落在鼓鼓的礁石上,上面刻著句話。
“來世再逢。”唐寄雪輕聲念道。
唐寄雪伸出手去抹,這行字卻愈抹愈锃亮,到最后竟然泛起光來。
唐寄雪嘆了口氣,從殷涉川的識海里抽離。
他喉嚨里嘔出一口血,脫力跪坐在地上,膝蓋狠狠磕了一下。殷涉川對他一點防也不設,他輕而易舉就入了殷涉川的識海。
殷涉川才被修改了記憶,倒在地上,他的不留行就插在殷涉川腰側,長發纏上劍柄。
唐寄雪實在是太疼了。
今日被壓住的傷勢一并涌了上來,魂魄上那道裂痕疼得他直吸冷氣,他的手撐進水里,幾乎看不清眼前人。
那感覺就如同是將魂魄生生碾碎,再用東西黏在一起。
孟浮海的鬼氣注進他筋脈里,勉勉強強壓制下疼痛。
唐寄雪的嘴唇被咬破了一大塊,長著嘴可憐兮兮地吸氣。
孟浮海伸手扶他,道:“唐寄雪,這就是你說得玩夠了?”
“你把曲紅綃捅死,他們教主估摸著很快就要來找你麻煩。”孟浮海的鬼氣極霸道,“你瘋了?”
“或許吧。”唐寄雪笑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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