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走神了
殷涉川從戒律堂里走出去,頭頂的太陽還是那樣咄咄逼人,一群一群的白鳥盤旋著,揮舞著雪白的羽毛,向太陽奔赴過去。
他好像又做夢了。
又有人搶走了他的身體,操縱著他說出一些很難聽的話。
殷涉川不明白,殷涉川也不會說出這么難聽的話。
他才滿十八,才死了阿姐。唐寄雪要接他去十二樓,他就去了。
殷涉川什么都不懂。
那個人蜷縮在他的身體的某個角落里,給他一種難受極了的感受。
像是毒蛇棲息在樹上,冰冷的信子纏繞在他脖頸上,隨著他的吐息蠕動。
他從北地過來,看什么都懵懵懂懂的。好像遇見唐寄雪就是一場夢。
夢醒了,他又會什么都沒有了。他的識海里已經亂了。
那個人就在他的識海里重復一些奇怪的話。他卻本能地感到那人很強大。
比唐寄雪還要強大。他根本沒有反抗的力氣。
內門弟子領了他去,帶他去唐寄雪的主峰上,輕蔑地望了他一眼,倒是什么都沒說。
唐寄雪騙了他。
主峰上不漂亮。
主峰上只有當年蛟龍留下的痕跡,那么多道深入巖壁的刻痕,上頭連根草都長不出來,深褐色的泥土,被太陽光禿禿地照著,龜裂出灰敗的痕跡。
那條蛟龍在地上留下了一個大坑。殷涉川心不在焉地跟著人上去,抬頭望了眼天,天還是琉璃的藍色。
殷涉川又回到唐寄雪隔壁的小院子里。梧桐樹長得似乎比他來的時候更高。
教劍法的長老姓孟,到了時辰,殷涉川要自己下山去找他。
然后站在不大不小,但看上去格外空曠的那塊地上。石頭面上滿是碎裂的劍痕,都是十二樓的弟子一道一道用劍劈出來的。
孟長老長得年輕,但他的臉就像才死了娘,爹又去世了。總是很用力地揍練得不好的弟子,那些弟子嗷嗷地叫疼,疼之后又回去罵罵咧咧地拿起劍操練起來。
孟長老沒打他。
孟長老說他練得最好,他還叫殷涉川站在臺子上給所有人演示一下,要那些比殷涉川先入門的,比殷涉川年長的,都抬著頭仔仔細細看殷涉川是怎樣用劍的。
殷涉川聽到很多聲不滿。
殷涉川答應了。
殷涉川想讓唐寄雪看見。
他想變得更厲害,變得像他識海里的那個“殷涉川”一樣,變得像唐寄雪一樣。
他對著巖壁上的痕跡,劈了一劍過去,凜冽的劍風甩在巖壁上,石頭被他削出一道極深的刻痕。大塊的山石碎落墜下,如一場瓢盆大雨。
孟長老說那里原本有道痕跡,是唐寄雪留下的。他的劍風蓋過了唐寄雪留下的痕跡,好像唐寄雪那道劍沒留下痕跡一樣。
孟長老說他的天資比唐寄雪還要好。殷涉川心里有些小小的雀躍。這時候有外門弟子圍在他身邊問他怎樣練劍。殷涉川懶得同他們去講。
他們這群蠢東西又聽不懂。他們沒有唐寄雪聰明。
等唐寄雪回來,他就去找唐寄雪,將這些事一件一件地講給唐寄雪聽。唐寄雪一定會很,或許會笑,或許他能夠厚著臉皮去索一個吻。
他很辛苦,但一個吻就夠了。
殷涉川走在小徑上。
光禿禿的小徑,兩側都是萬丈深淵。他還沒學會御劍,只得一步一步地去走上去。孟長老說這樣才基本功練得會更扎實。
他已經好多日沒見到唐寄雪了。
他被丟在這些他不屑去看的人里頭,聽著這些人嘰嘰喳喳地談論有關唐寄雪或是無關唐寄雪的事。唐寄雪沒來找他,他在忙著打壓魔教,忙著和其他的宗派談攏關系,還在忙著十二樓的各種事情。
唐寄雪說他要去處理魔教的事。
等他回來,那事應當便已經解決了。他的師尊雷厲風行,下了決定的事,那是一定能成的。
殷涉川在十二樓上,就聽到魔教的誰誰誰又被殺掉了,是唐寄雪動的手。他想下山去看看,但是只要他走出幾步,孟長老就會叫他回去。
他說殷涉川不能四處亂走。
唐寄雪的寢居在山巔上的小院子里。木頭搭建的簡陋屋子,甚至比不上陵都那些尋常人家靠水的院子。小閣樓旁邊還是一座直插云霄的高樓。
殷涉川喜歡這樣氣派的高樓。
殷涉川從來沒有見過這樣高的樓。通體氣派,雕著些栩栩如生的鳳鳥,好似天在它旁側都要伏低了小心翼翼地浮著,擔驚受怕的,怕撞上了樓。它更像是塔。
那里是唐寄雪干正事的地方。
他還不太明白正事的意思。
“招搖山那邊的魔修,都除盡了。”唐寄雪的聲音從門里傳來。
窗戶紙上照著三人的身影,被梧桐樹的影子遮得斷斷續續。
唐寄雪端著杯子,輕輕啜了一口:“剩下混進去了的,一個一個找出來就是了。”
“多謝了。”女人說。
“前輩,我們只將些魔修弄死是沒用的。”唐寄雪將玉杯子置放在桌子上,“魔教的教主不除掉,魔修只會越來越多。斬草得除根。”
“我爹不是那么好找的。”曲和光在一邊插嘴道,“鬼知道他天天到哪里去,不過他在找一個人。”
“誰?”女人問。
“他來了。”唐寄雪頓了頓,不緊不慢道。
殷涉川一整日的好心情被攪得稀碎。。
被他封存下去的記憶,又爬起來翻涌起來,那個人又掙扎起來爭搶這具身體的控制。
他的視線一點一點模糊下去。
門“吱呀”一聲開了。描金繪彩的鳳鳥飛了去,殷涉川望過去。
唐寄雪坐在東座,整好以暇地看著他,像是等了他許久。他微微笑了一下,笑意未達眼底。
“殷涉川。”曲和光第一個叫出聲來,腦袋靠在唐寄雪肩上,眼睛盯著唐寄雪的耳垂,“被我爹追著殺的感覺怎樣?”
“和光。”唐寄雪制止道。
“我…”
他又要開始做夢了。
那個殷涉川又要來搶他的身體了。
唐寄雪恨那個殷涉川。
“就那樣吧。”那個殷涉川從容不迫地替他答道。
他走到廳堂中央。
恰好一陣風吹過來,女人驚呼了一聲。
“葉子落下來了。”她說。
殷涉川認得這個女人。
她穿了件天青色的長裙,眉眼間已經有了些紋路,不過還能看得出年少時的風華絕代。
玄女宗的,很有資歷的一個老前輩。后來怎么死的他記不清,好像是看不慣他的做法,被跟在他屁股后面的人弄死了。
唐寄雪為這事罵過他。他說老玄女沒做錯什么。
被弄死的人太多,他記不清那么多。
那么多的人連墳頭都沒有。
殷涉川不是人,有時候讀不懂人的悲喜。
他神色冷淡:“嗯。”
“這孩子就是殷涉川?”女人笑了笑,摸了胭脂的唇彎了彎,出聲問道,“氣息很穩,小唐,你倒是撿到了個寶貝。”
“他前途不可限量。”老玄女說,“孩子,你多大了?”
殷涉川拉開唐寄雪身邊的椅子,木頭椅子滋啦地劃過地面,被曲和光狠狠瞪了一眼。
“十八。”唐寄雪替他答了,“若是過幾年,應當能步入元嬰了。”
唐寄雪沒在看他。
殷涉川下意識地去看向唐寄雪。
他在笑,殷涉川總懷疑他的笑,每個弧度都是細細計算過的。
唐寄雪是不是算到了這個殼子會去找他?
他眼睛里浮了層梧桐樹的影子,是那種混融了青的黑。淡淡的,深得能吸人魂魄。總之很好看。
“這算什么……”曲和光抱怨說,“我要有他的命格,我說不定早元嬰了。”
“他也是個可憐人。”女人嘆了口氣,“聽小唐說,過得很苦。”
曲和光聽不得她說殷涉川,在一旁陰陽怪氣道,說時不忘看唐寄雪眼色:“還沒我苦。”
“我娘是他害死的。我怎么可能給他好臉色?”曲和光抓著唐寄雪的左手,手搭在唐寄雪纏的繃帶上,手小心地摩挲了一下,又抽回了。
老玄女和唐寄雪一時都沒有說話。唐寄雪望著窗子外的梧桐樹,有些走神。
“說正事吧。”曲和光敲了敲桌子,“我可不愿同他多說話。”
“涉川,你在北地遇上了很多魔修么?”唐寄雪回了神,問他。
“不多。”殷涉川索性靠上椅背,沾了泥的靴子搭上的桌子,翹了個二郎腿,“他殺我,不是為了阿姐么?”
“阿姐死了。他喜歡阿姐,阿姐不喜歡他。”殷涉川端著唐寄雪的茶杯喝了口。
茶涼透了,入喉苦得要死。
“他這么多年一直在找我,我見過他一面。”殷涉川慢悠悠地說。
阿姐死了第一次。他很難過。
阿姐死了第二次。他難過。
天道安排他一直重生,阿姐在他眼前死了那么多次,殷涉川還是難過。但是沒有第一次那樣濃烈的恨意了,不會再像有把刀子戳在他胸口。
刀子戳久了,疼多了就會習慣。
“師尊,還有什么要問的。”殷涉川望著他,不顧曲和光快要戳出刀子的目光,手搭上了唐寄雪的手背。
上面有多了細細密密的小傷疤。
他緊緊抓著唐寄雪的手指,渾身不易察覺地顫抖起來。
想含在口里。
唐寄雪咳嗽了兩聲,捂著嘴角起了身,指縫里掉了兩滴血。
他又受傷了。
但是玄女宗那邊的魔修都沒了。多半是唐寄雪干的。
這輩子好像真的不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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