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間氛圍越來越熱絡(luò)。

        幾個(gè)男生輪番給老師們敬著酒，酒酣耳熱之下，話題也多了起來。

        從幾年以前，誰抄了誰的考試答案，到高考前，誰和誰約了一架，陳芝麻爛谷子的事，通通都翻了出來。

        時(shí)間的魔力，就是能把曾經(jīng)面紅的事，那些蒙了塵的記憶和情緒，都變成下酒菜。

        總有一天，能笑著說出來。

        趙檸只在八班呆了一年不到，他們提到的很多故事，她沒經(jīng)歷過，并沒什么代入感。

        和她一樣的，應(yīng)該還有遲煉。

        她借著喝果汁的動作，悄悄往另一桌瞄。

        遲煉并不像其他男生一樣愛鬧愛笑，而是靜靜坐在位置上，聽著別人講話，臉上始終帶著淡淡的笑意。

        這一場飯局，他備受矚目，少不了男生們和他拼酒，學(xué)習(xí)拼不過，喝酒還拼不過嗎？

        可不論別人怎么威逼利誘，除了開始時(shí)敬老師的那一杯，他是滴酒都不碰了，只是默默喝著水。

        他握杯子的姿勢很好看。

        修長白皙的指節(jié)，輕輕環(huán)住杯壁，透明干凈的水與玻璃，好像成了藝術(shù)品。

        換句話說，他本身就如同一件精致的瓷器，應(yīng)該被束之高閣，在博古架上供人欣賞，任何拉他墜凡塵的人，都是該譴責(zé)的對象。

        比如她。

        趙檸望著出了神，直到遲煉的目光也翩翩落了過來，隔著嘈雜和喧鬧，四目相對。

        好像知道她在偷窺一般。

        干壞事被發(fā)現(xiàn)的既視感，趙檸嗆了一口果汁，火速收了視線。身后冷風(fēng)直直拂過后背，又不可遏制地，打了個(gè)冷顫。

        女孩細(xì)小的動作落入他眼里。

        遲煉皺了皺眉，從位置上站起了身。

        剛要走出包間，卻被顧千擋住了：

        “學(xué)神，你別跑啊，我們的酒你不喝，章舒的酒你總該賞個(gè)面子吧？”

        顧千身后，站著個(gè)戴眼鏡的女生，副班長章舒。

        平日里安安靜靜從不多話的小姑娘，也是個(gè)學(xué)霸，此時(shí)正端著杯，酒杯里的紅酒一漾一漾的，更紅的，是她的臉。

        “遲遲煉”她聲音很小。

        顧千喝嗨了，伸手示意大家不要講話，聽章舒說。

        剛剛還吵鬧的包間，瞬間鴉雀無聲，眾人都是看好戲的表情，窸窸窣窣的動靜里，章舒說話又柔又軟：

        “遲煉，我們成為同學(xué)的時(shí)間不長，但我一直默默關(guān)注你，你很優(yōu)秀，現(xiàn)在畢業(yè)了，我想問你個(gè)問題”

        這種場合，這樣的開場白，還能是什么問題？

        已經(jīng)有人開始拍桌子起哄了。

        “都別鬧，聽章舒說完！”顧千擺了擺手。

        “遲煉，你有興趣談戀愛嗎？可不可以考慮一下我？”

        小姑娘臉紅成了軟糕。

        起哄聲此起彼伏。

        談戀愛，這種在四中絕對不被允許的話題，隨著畢業(yè)，終于有了見天光的機(jī)會。

        另外一桌，也有老師被青春年少的感情打動，不說話，只是笑著看這邊的動靜。

        片刻。

        遲煉終于有了動作。

        他緩緩從桌上端起了自己的杯子，那只盛了白水的杯子。

        章舒眼神像迎風(fēng)的火苗，有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希冀，面前的少年?duì)恐�唇角，笑容溫和淺淡，可惜，開口說出的，卻是很明確的拒絕：

        “謝謝，但是抱歉。”

        小姑娘的肩膀，一下子垮了下去，但還是維持著鎮(zhèn)定，笑了笑：“沒事，祝你前程似錦。”

        前程似錦。

        為什么大家都喜歡用這四個(gè)字來祝福呢？難道是知道對方的未來自己無法參與，所以才要祝他在看不見的日子里一切順利？

        周圍響起了掌聲，趙檸卻沒什么鼓掌的欲望，看完一場戲，一雙手在桌下死死拉扯著桌布，攪來攪去。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

        遲煉說完抱歉，好像有一瞬，目光再次穿過人群，落在了她身上。

        只是一瞬間而已，就移開了。

        但卻像干草堆里落了顆火星，頃刻，把她的頭腦轟得粉碎。

        另外一邊，顧千攬著章舒的肩膀打圓場：“舒舒，要不你考慮考慮我唄？我雖然成績沒有學(xué)神那么好，但我這張臉也不錯吧？”

        小姑娘紅著一張臉，一把推開他：“不，但我可以送你個(gè)禮物。”

        “什么禮物？”

        “送你個(gè)全身鏡，你好好照照吧！”

        包間里又是一陣拍桌子哄笑。

        趙檸也被逗笑，卻不敢再四處張望了，很怕再和某人的視線對上。

        好在，夾菜的須臾，她余光瞥見，遲煉起身出去了。

        包間對開的木質(zhì)門，左搖右擺的，只能透過縫隙，看見他的背影，往走廊遠(yuǎn)處走，好像碰上了什么人，正在說話。頎長的身影被拉長，成了一縷單薄的剪影。

        遲煉走出包間，順手?jǐn)r了服務(wù)生：

        “您好，請問這里的包間都是中央空調(diào)嗎？”

        服務(wù)人員回應(yīng)：“是的先生，請問有什么需要？”

        女孩剛剛坐在空調(diào)出風(fēng)口，握著小臂哆嗦的樣子，印在他眼里，他禮貌示意：

        “麻煩您，一號廳，風(fēng)力小些。謝謝。”

        這一層都是包間，不愧是凌市有名的宴請酒店，走廊里裝潢考究，連壁畫和擺設(shè)都是出自名家設(shè)計(jì)師之手。

        遲煉沒有馬上回去，而是在一幅水墨前佇立了很久。

        很小的時(shí)候，遲中卓曾手把手教他畫國畫，那時(shí)太小了，孩子的手根本握不住筆，他急得直哭，遲中卓卻笑呵呵地，不強(qiáng)求：

        “兒子，你記住，水墨丹青，握筆無定法，筆只是工具，只是為了傳遞心中所想。只要你能把想表達(dá)的東西鋪到紙上，怎么握筆，用什么筆，都不重要。四個(gè)字，隨心而動。”

        隨心而動。

        四個(gè)字說來簡單，但做起來實(shí)在太難。

        這么多年，他練了一手洋洋灑灑的軟筆字，一手漂亮的丹青，卻始終沒有做到父親的教導(dǎo)。

        他握筆規(guī)整，字也如其人，一絲不茍，不敢有任何越矩。

        遵著自己設(shè)的條條框框，心中所想全是對未來的假設(shè)。

        一步步，一日日，他不允許任何偏離軌道的事情發(fā)生。

        唯獨(dú)，那個(gè)如林中小鹿一樣散漫又明艷的人，橫沖直撞，把他擺好的一盤棋，闖了個(gè)亂七八糟。

        她才是真正有“隨心而動”的天賦。

        若他也能做到。

        在無數(shù)個(gè)深夜里，入他夢的人，害他醒來就再也睡不著的人，他該不顧一切把她困住才對。

        困在他身邊，哪也不要去。

        出神回憶的同時(shí)，身后電梯間傳來清脆的提示音。

        有人走出來。

        他沒回頭看，卻又無法忽視那由遠(yuǎn)及近的腳步聲，就在他身后堪堪停下了。

        “好久不見啊，遲煉。”

        嗓音好聽，也有棱角。

        遲煉陡然回頭，看清來人的剎那，皺起了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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