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行數(shù)里，山道轉(zhuǎn)了個大彎，一道窄窄的山口出現(xiàn)在李睿面前。

　　這道山口兩側(cè)的高地上密密麻麻的站滿了人。他們?nèi)藬?shù)眾多，烏泱泱的，隊列也亂得很，更沒有統(tǒng)一制式的盔甲、旗幟，只有站在最前面的一小部份人才披著鐵甲，絕大多數(shù)人都只有一塊獸皮，甚至連獸皮都沒有，就一身破爛的、臟兮兮的麻布衣裳，從這些衣服也可以看出他們的身份了。他們后排手持長矛，前排的則張弓搭箭，對準(zhǔn)了山路上的烏桓騎兵，只要首領(lǐng)一聲令下便會萬箭齊發(fā)。

　　只是，雖然占據(jù)著地形優(yōu)勢，兵力眾多，火力也不算弱，但是所有人臉上都帶著深深的恐懼。

　　因?yàn)椋�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的不是往日過來搶地盤搶糧食的小股流民或者小毛賊，而是一支被武裝到牙齒的精銳之師。在前方探路的這一百名烏桓騎兵全身上下都包裹在厚厚的鐵甲之中，儼然一座座移動的鐵塔，僅僅是這一百名騎兵就已經(jīng)讓他們恐懼不已了，后面源源不斷地涌出來的、正在以驚人的速度披甲列隊的甲士更讓他們絕望！

　　真要放手廝殺，光憑這一百名開路的鐵甲騎兵便足以將他們擊潰甚至殲滅大半了，而這樣的鐵甲騎兵還在源源不斷地涌來，誰也不知道有多少，這還怎么打！



　　但他們并沒有后退，而是握緊手中的武器，盯著山路上那越來越多的甲士，手在發(fā)抖，卻沒有一人逃跑。他們也無路可逃，這片山區(qū)就是他們最后的家園了，他們逃了的話，妻女父母通通都得死，只能拼死一搏了！

　　李睿來到山口，找到羊智，問：“怎么回事？”

　　羊智向他拱手行了個軍禮，說：“稟校尉，驃下率領(lǐng)第一旅行經(jīng)山口的時候發(fā)現(xiàn)山口兩側(cè)高地上樹木微微晃動，鳥雀不落，懷疑有埋伏，便下令停止前進(jìn)，并且派斥侯登上高地去偵察。結(jié)果還沒等斥侯登上高地，這幫人就冒了出來，利箭雨點(diǎn)一般招呼下來，把斥侯射得連連后退，好幾名斥侯被利箭擦傷，半邊身體都麻了！”

　　李睿注意到，有好幾名斥侯身上有血跡，坐在地上呲牙咧嘴，神情頗為痛苦。他過去檢查了一下他們的傷口，見傷口附近軟組織色澤正常，說：“箭鏃上應(yīng)該是涂了虎藥，這玩意兒霸道得很，涂在箭鏃上，猛虎挨上一箭也得趴下，你們命大，只是被擦了一下，不會致命，頂多就是半邊身體麻上幾個時辰而已。”

　　那幾名斥侯這才松了一口氣，放下心來，瞪著那些據(jù)守在高地上的家伙咬牙切齒。

　　司馬范追了上來，看了看坐在地上的斥侯，又看了看那些拿著武器盯著山道，隨時準(zhǔn)備沖下來廝殺的山民，怒聲說：“一幫刁民，竟敢襲擊官兵？沒王法了！李校尉，立即發(fā)動進(jìn)攻，把他們通通都給砍了，好讓他們知道知道朝廷的厲害！”

　　李睿睨了他一眼：“把他們通通都給砍了？王爺，我沒聽錯吧？你知道他們是什么人嗎？”

　　司馬范一臉不屑：“一幫不知死活的刁民而已！對待這種刁民就得狠狠地殺，只有把他們殺怕了，他們才會重新拾起敬畏之心……”

　　李睿搖搖頭：“我的王爺，你真沒把這些老百姓當(dāng)人看啊！你算是司馬家年輕一輩的宗室王里比較出色的一個了，都只是這樣的水平，其他人可想而知……我算是知道大晉為什么會爛成這個鬼樣了！”

　　司馬范怒聲說：“李睿，你什么意思！？”



　　李睿比他還生氣：“給老子閉嘴，老子不想跟你說話！”沖那些同樣劍拔弩張殺氣騰騰的烏桓騎兵喝：“把武器放下來！你們的武器不應(yīng)該對準(zhǔn)這些可憐的平民百姓！”

　　已經(jīng)做好準(zhǔn)備要大開殺戒了的烏桓騎兵們對視一眼，很不理解：這些刁民試圖伏擊他們啊，甚至還用箭射傷了他們好幾名袍澤，對這樣的刁民有啥道理可講的？直接沖上去放手大殺就是了！可李睿的命令不容違背，他們乖乖地慢慢松開弓弦，將刀劍歸鞘。

　　看到他們居然把刀劍歸鞘，高地上的山民露出驚訝之色，小聲議論起來。

　　李睿摘下頭盔走到高地下，放聲喝：“別緊張，我們不是胡人，我們都是正兒八經(jīng)的官兵，只是從這里路過，并不是過來圍剿你們的！”

　　高地上頓時就罵聲一片，顯然不止一位晉軍將領(lǐng)跟他們講過同樣的話，然后反手就是一通亂殺，他們已經(jīng)給坑怕了，不會再上這樣的當(dāng)了。

　　李睿怒喝：“你們是烏鴉嗎？七嘴八舌嘰嘰喳喳的，吵都吵死了！讓你們當(dāng)中的老大下來說話！”

　　原本已經(jīng)將刀劍入鞘的烏桓騎兵齊刷刷的拔出刀劍指向高地，發(fā)出一聲低吼。這低吼分貝并不高，卻如同雄獅咆哮般駭人，高地上的山民無不股栗，那嘰嘰喳喳的議論之聲戛然而止。

　　半晌，在山民緊張的注視之下，一位老翁柱著拐杖，在數(shù)名腰佩長刀的青壯的保護(hù)下顫巍巍的走下高地，來到李睿面前。他約莫七旬的年紀(jì)，整個人很瘦，臉上全是深深的皺紋，眼睛深深的陷了進(jìn)去，神情愁苦，顯然不順心的事情實(shí)在太多了，在這本應(yīng)頤養(yǎng)天年的年紀(jì)，也讓他無法開懷一笑。他渾濁的目光落在李睿身上，反復(fù)打量他幾遍，又看了看晉軍打出的旗幟，似乎有了計較，顫巍巍的行禮：“草民齊永樂，拜見軍爺。”

　　李睿上前扶住他，說：“老丈莫要多禮，你是長者，我是晚輩，應(yīng)該是我向你行禮才對的。”說完便向齊永樂行了個晚輩之禮。

　　齊永樂連連擺手，說：“使不得，使不得，你是官，我是民，哪有官向民行禮的道理！”



　　李睿行完禮，笑了笑，說：“我是官沒錯，但輪年紀(jì)，老丈你能做我曾祖父了也沒錯，年輕人給長輩行個禮，那不是應(yīng)該的么。對了，老丈，你是哪里人呀？”

　　齊永樂說：“老朽原是襄城人氏，家中有些薄田，也出過幾個爭氣的子孫，有些名望。只是這幾年中原火亂，胡馬肆虐，流寇蜂起，在襄城實(shí)在是沒法活了，只好帶著幾千鄉(xiāng)親躲入這山里建塢壁自保。”

　　李睿問：“在這山里生活怎么樣？很苦吧？”

　　齊永樂長長嘆息：“哪能不苦呢？這山里土地貧瘠，能開墾的荒地不多，辛辛苦苦一年也吃不上幾頓飽飯。更別提山里野獸、山賊眾多，一個不留神，一個活蹦亂跳的人就沒了。我們躲在這山里，平時耕作，有小股山賊來犯時便據(jù)塢壁而守，倘若胡人來犯，則只能躲進(jìn)密林里與野獸為伴，直到胡人退走后才敢出來，就這樣熬了一年又一年……唉，這世道，難活，難活！”

　　李睿咒罵了一句：“那些胡人可真是該死！”罵完了，又和顏悅色的對齊永樂說：“老丈你們不要緊張，我們是官兵，不是山賊，更不是過來圍剿你們的，我們只是有要事要從這山區(qū)借道南下，無意侵犯你們，還請你們借個道，我感激不盡！”

　　齊永樂半信半疑：“當(dāng)真？”

　　李睿說：“千真萬確。”見齊永樂仍舊一臉不信，他嘆了口氣，又補(bǔ)充了一句：“我軍糧秣也不足了，老丈手頭寬裕的話能否接濟(jì)幾斛雜糧？李睿感激不盡！”

　　聽他提到要糧食，齊永樂頓時就松了一口氣。他這些年可沒少跟官兵打交道，那些官兵比流寇還狠，進(jìn)山一趟就恨不得從他們身上扒下幾層皮來，說他們只是借個道，啥也不要，他無論如何也不信的，但聽對方說到要糧食，他頓時就放心了。

　　這不就是來敲竹杠的嘛。

　　是來敲竹杠的就好，只要敲到他們想要的東西，他們就會走。



　　他表面上不露聲色，說：“王師有困難，草民自然不能坐視不理的，只是這山里土地貧瘠，種一畝地僅得數(shù)斗收成，我們吃飽都很成問題，怕是拿不出多少余糧來……”

　　司馬范皺著眉頭說：“你這老頭好不識恭敬，讓你拿你就……”

　　李睿喝：“閉嘴！”

　　司馬范瞪大眼睛：“李睿，你敢吼我！？”

　　李睿說：“再逼逼我就不吼了，直接扇你！”吼完了，對齊永樂說：“老丈放心，我們也不多要，有五百斛雜糧足矣。”

　　斛是晉代通用的計量單位，一斛為六十斤，五百斛，那就是三萬斤了。此言一出，齊永樂頓時就露出了肉疼的神色，顯然，一口氣拿出這么多糧食對于他來說并不是一件輕松的事情。他猶豫了一下，說：“五百斛實(shí)在太多了，草民力有不逮，能否寬容則個？”

　　李睿很好說話：“那四百斛如何？四百斛，真的不能再少了，我們有近萬人呢，四百斛也經(jīng)不起幾頓吃的。”

　　齊永樂仍然面有難色，但似乎也知道李睿已經(jīng)作出了相當(dāng)大的讓步，繼續(xù)壓價的話對方可能就要發(fā)火了，于是他咬咬牙，說：“好吧，就四百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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