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取得了非常輝煌的戰果，但是祖逖眉頭始終緊皺，并沒有眾人預想中的那么開心。

　　桓宣不解，問：“大將軍，如今我軍以少勝多，近乎全殲了兩倍于我軍的敵軍，此等大勝，當震驚朝野，為何你始終眉頭緊皺，殊無歡愉之色？”

　　祖逖沉聲說：“石勒逃掉了！”

　　桓宣說：“石勒逃掉了固然可惜，但他不是還在定陶么？跑得了和平跑不了廟，待我軍安置好俘虜后立即合圍定陶，看他還能往哪跑！”

　　祖逖搖頭：“他不會留在定陶等死的，沒準現在他早已逃得遠遠的了……”

　　他嘆了一口氣，對桓宣、桓彝說：“兩位將軍此前沒有跟羯胡交過戰，不了解石勒。這個人身上有著一種可怕的魅力，不管了在戰場上遭遇何等可怕的失敗，都會有無數人愿意追隨他，無論胡漢！永嘉四年冬天，在洛陽，北宮大司馬數度將他殺得大敗，讓他損兵折將，但頂多也就過了兩個月，他便拉出了更多人馬，讓北宮大司馬都有點兒絕望了！此番他雖在定陶遭遇慘敗，可一旦讓他逃離定陶，用不了多久他便又可以拉起數萬甚至十幾萬大軍，到時候想要再次擊敗他，可就沒那么容易了！”

　　蕭育沉重的點頭：“確實如此。石勒此信仿佛有不死之身，不管被擊敗多少次，他總是能迅速爬起來，拉起更多的人馬瘋狂反撲……在沒有砍掉他的腦袋之前，不管取得多輝煌的勝利都不是一件值得慶祝的事情！”

　　盔甲上的血污還沒有干涸的段秀霍然起身，向祖逖拱手行禮：“大將軍，請予我一千精騎，我這就去追他！他是大鵬，我便追斷他雙翅！他是千里馬，我便追斷他四條腿！”



　　祖逖沉吟著，衡量著追擊成功的概率。就在這時，祖渙沖了進來，叫：“父帥，定陶城煙焰沖天，敵軍縱火焚城了！”

　　祖逖面色微變，三步并作兩步沖了出去，望向定陶方向，果然看到定陶城滾滾濃煙帶著火星沖天而起，仿佛末日降昨一般。他說：“看樣子，叛軍是放棄定陶了……段秀，祖渙，你們立即率領騎兵出發，殲滅從城中逃出來的叛軍！定難、靖難、射聲三部跟進，我們今日趁機拿下定陶！”

　　眾將領顧不得久戰疲憊，立即帶著一部分精銳火速推進。段秀和祖渙跑得最快，一路煙塵的沖到定陶城下，卻看到定陶城一片火海，城中百姓一身煙熏火燎的痕跡，從城門中蜂擁而出，號哭之聲響徹四野，令人心酸。不少叛軍士卒就裹在百姓中間，他們是打定主意要利用老百姓作掩護逃跑了。

　　段秀皺著眉頭問祖渙：“怎么辦？”

　　祖渙咬了咬牙，說：“還能怎么辦？滅火，救人！”

　　現在這情況，追殺敵軍怕是不現實了，晉軍騎兵只下馬，走到城門處維持秩序，揮舞著棍棒，看到不顧不管往外擠的就狠狠一棒子掄過去，怒吼：“都別慌！別亂！一個跟著一個往外走！別擠！這樣子擠法你們一個都活不成！”

　　還有騎兵將半路撿來的長梯架起來，讓被煙火逼得爬上城墻往下跳的老百姓順著長梯爬下來。好一通折騰，老百姓終于意識到這些騎兵是來幫助他們的，不再那么驚恐、慌亂了。

　　祖逖率領大軍趕到的時候，能逃出來的老百姓基本上都逃出來了。只是定陶城中大火是怎么也滅不了了，只能任它燒著，什么時候把能燒的東西都燒完了，火也就滅了。

　　有數千能及時逃出來的平民被活活燒死，燒焦人肉的惡臭味在空氣中彌漫，十里可聞，令人作嘔。

　　不過現在沒有人還有心情去關心有多少人被這場大火燒死。主力大軍全軍覆沒的噩耗已經傳開來了，定陶周邊的殘兵敗將驚駭欲絕，要么放棄營壘逃竄，要么就地向晉軍逃降。慌不擇路之下，居然有不少人往黃河跑……這簡直就是昏了頭了，真以為他們自己能長出翅膀飛過黃河去不成？



　　晉軍只出動少數騎兵追擊這些逃兵，免得他們流落民間屠戮百姓，主力則留在定陶附近休整，同時幫忙安置百姓。定陶城已經變成一片焦土，不花個一年半載清理廢墟、修繕房屋，是根本就沒法住人了，好在定陶城周邊有不少聯軍逃跑后留下來的營壘，營壘內有很多木屋和帳篷，這些都可以住人的。祖逖把老百姓安置進這些營壘中，每日按人口發放定量的食物，并且將青壯都挑出來，讓他們白天進城去修繕房屋清理廢墟，晚上回營壘過夜，每天管三頓飯，還發一些錢。一套連招下來，定陶城老百姓的情緒很快便穩定了下來。

　　在安置百姓的同時，晉軍挾大勝之余威，向兗州殘余的城鎮發動排山倒海的攻勢。尤其是累死累活才趕到戰場，卻發現仗早打完了的蒼云軍，攻得那叫一個猛————不攻猛一點那一肚子的怨氣沒地方發泄，能把他們憋到爆炸！

　　其實也是可以理解的，論裝備，論戰斗力，靖難、定難、淮西三軍與蒼云軍比起來都差了一截，在祖逖的計劃中，在山東戰場，蒼云軍將是當之無愧的主力，摧城拔寨斬將奪旗就靠他們了！結果呢？好不容易碰上了這種自永嘉五年冬之后就沒再有過的大戰，他們卯足了勁趕路，盼望著能夠早日抵達戰場加入戰團，好建功立業，好不容易趕到戰場，結果發現仗早打完了，沒他們什么事了！

　　這怨氣，一萬個伽椰子放一塊都不夠看的！

　　于是，在石勒驚駭的目光中，兗州那本來就已經所剩不多的地盤被晉軍像切豆腐一樣大塊大塊地切了下來。

　　四月一日，晉軍攻克巨野；

　　四月四日，晉軍攻克黎縣、廩丘；

　　四月六日，晉軍攻克濟陰；

　　四月九日，晉軍兵臨曲阜；

　　四月十日，晉軍攻克東平；



　　從這神速的進度可以看出，晉軍這一路基本上都沒怎么打，但凡有一座城認真抵抗一下，晉軍都不可能在短短十天之內從定陶一路沖到泰山。攻克東平、拿下曲阜意味著整個兗州都已經落入晉軍之手，拿下山東全境只是時間問題了。

　　唯一遺憾的是，即便晉軍行動如此神速，卻還是無法追上逃跑中的石勒。他在逃離戰場后收攏殘兵，帶著四千名騎兵一路往東逃，人不解甲馬不離鞍，跑得那叫一個快。僅僅三天時間，在付出了累死兩千多匹戰馬和七百多名騎兵掉隊的代價后，石勒、張賓等人成功的逃回了六百多里開外的廣固城，這等神速，著實令人瞠目結舌。

　　可逃回去也沒用，祖逖并不打算給他任何喘息的時間。在拿下定陶之后，他分出一支只有兩千來人的精銳部隊，讓他們與眾多斗志昂揚的敢戰士一起順著運河往陳留方向打，攻掠運河沿途的塢堡、城鎮，一邊下令周訪、陶侃等人向大硯山天險發起猛攻，同時讓蕭育率領二千五百余名射士搭乘數十艘渡船順流而下，繞過泰山天險，兵鋒直指黃巾崮。

　　在石虎大軍南下的時候，樂陵也遭到了羯胡大軍猛烈的進攻，邵續無法抵擋，只能帶領樂陵的老百姓渡過黃河，退到黃巾崮去，希望能夠盡快得到朝廷大軍的支援。石虎并不打算放過他，追在他后面渡過黃河，包圍了黃巾固，誓要拿下邵續，將他剁碎喂狗。不過隨著曹嶷戰死的消息傳來，青州地區人心動蕩，石虎也迅速對沒啥油水的黃巾固失去了興趣，只留下三千來人繼續包圍黃巾崮，自己率領主力大軍趕往廣固城，準備配合自己的叔叔，趁著曹嶷被晉軍干掉的良機一舉事后上整個青州。

　　這就給了晉軍機會。

　　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曾經率領三千晉軍以蘆葦作舟渡過長江天險，增援豫章城的英雄蕭育冒著渡船觸礁的危險指揮大軍靠岸，向包圍黃巾固的羯胡軍隊發動猛攻。包圍黃巾固的正是高力軍，這些來自西域的胡人給打了個措手不及，一時間陣腳大亂。包圍圈內的樂陵軍民趁機殺出，兩面夾擊之下，這三千高力軍給打得全軍覆沒，只剩下五個幸運兒僥幸逃出包圍圈，哭著跑回廣固城向石勒、石虎叔侄報喪。

　　邵續也哭，抱著蕭育放聲大哭。他哭，樂陵軍民也跟著大哭，都說不想這輩子還能見到王師，一時間黃巾崮哭聲震天，不小心還以為他們打了大敗仗，青壯都死光了呢。

　　蕭育也沒有勸，事實上他也很想哭……

　　七年了啊！

　　自洛陽淪陷至今，已經七年了！



　　七年時間，足夠一個胎兒長成可以打醬油的小屁孩，一個調皮搗蛋的小屁孩長成能夠挑大梁的少年了！在整個北方都被無邊的血色淹沒之際，樂陵軍民跟著他們的太守，在這片遍布胡人、陌生得已經認不出來了的土地上堅持了整整七年，天知道這七年他們是怎么熬過來的！

　　還好，他們終于熬到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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