鄴城，皇宮中。

　　百年前，曹操獲封魏王后在此營建國都，準備將來定都于此，這也是鄴城有史以來第一次成為一國都城。這也是曹操最終與荀彧反目的主要原因，荀彧才不是什么漢室忠臣，他跟曹操撕破臉，最主要的原因是潁川士族在曹操打天下的時候全力相助，要錢給錢，要糧給糧，最精銳的部曲私兵，最優秀的人才，通通都拿出來了，可以說，曹操最終能夠裂土封王，潁川士族起碼要占一半功勞。可是曹操卻要將國都定到河北去，身為潁川士族的代言人，他怎能不憤怒？

　　這等于是說他們這么多年的付出都打水漂了啊！

　　國都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吸塵器，可以將天下財富和人才源源不斷地吸過來，為曹操的大業付出了這么多，潁川士族自然希望國都能夠定在潁川，比如說許昌就很好，完全不用挪窩。曹操跑到鄴城營建國都，這擺明就是想甩開他們，不給予任何回報，換誰都咽不下這口氣的。后來曹丕代漢，把國都遷回了洛陽，這一舉動未嘗沒有向潁川士族妥協的意思……很顯然，這位甘蔗劍圣并沒能理解他的老父親頂著與潁川士族翻臉的壓力，定都鄴城的良苦用心。結果也是很明顯的，曹操還在的時候曹魏朝堂上雖然也是以世家子弟出身的居多，但寒門還是有上升渠道的，比如說賈逵，郡吏出身，從一個小小的縣官做起一直干到刺史，還封了侯。徐晃、張遼、張郃、典韋等等這些基本上都是降將，但因其能力出眾，都得到了重用。而到了曹丕時期，上升通道基本上關閉了，朝堂成了世家的天下，一個年輕的大臣跑去上朝，四下打量一下，呵，這個是俺爹，這個是俺爺爺，這個是俺大伯，這個是俺三叔，這個是俺哥……參加朝會跟家庭聚會差不多！

　　曹丕將國都遷回洛陽還有一個最直接的后果，那就是鄴城就此衰落。雖然它依然擁有高聳堅厚的城墻，巍峨的宮殿，但始終只能作陪都，國都？沒它份。在八王之亂的時候鄴城數次被胡人攻陷，府庫珍藏被劫掠一空，平民百姓要么被殺，要么成了奴隸，往日繁華的陪都幾乎變成了鬼蜮。石勒拿下河北之后也花了大力氣來經營鄴城，修繕被毀的宮殿、城墻、房舍，又將大量商賈、富戶遷入鄴城。他將來可是要在這里建都的，不下大力氣經營怎么行呢？經過幾年的努力，鄴城漸漸恢復了生機，損毀的城墻、宮殿、房舍多已被修復，這座雄城總算有了幾分王者之氣。

　　然而，身在那金碧輝煌的宮殿中，石勒卻生不出半分自豪，有的只是沮喪和悲涼。

　　短短半年時間內兩次大敗，折損近十萬人馬和包括石虎、石聰、石他、石堪、桃豹、刁膺在內的二十幾員優秀將領，他辛辛苦苦攢下來的家當已經賠進去了一半多，最要命的是，他們面對晉軍時的心理優勢已經蕩然無存。

　　心理優勢這種東西看不見摸不著，卻又非常重要。遼金之戰的時候三四百名女真甲士就敢硬沖上萬遼軍組成的方陣并且將其擊潰，這里頭固然有女真甲士戰斗力確實非常恐怖的原因在，但最主要的因素還是女真甲士在長達數年的戰爭中一直在取勝，而且是一次次以少勝多，早就積累起了巨大的優勢，所有人堅信自己這區區三四百人便能擊潰契丹上萬大軍，就連契丹人也不懷疑這一點，所以，幾百號人追著上萬人暴打的場面便出現了。羯胡軍隊也是如此，在過去十幾年的戰爭中，他們一次次勝利，對晉人建立了巨大的心理優勢，除了在淮南和南陽這兩個方向吃過虧之外，在其他方向他們都是順風順水的，在他們眼里，晉人就是軟弱的癥狀，只要他們發起沖鋒，這些羔羊便會一轟而散！



　　可現在，這種心理優勢已經蕩然無存了。

　　在失去了心理優勢之后，羯胡在人力方面的劣勢便會徹底暴露。就算整個冀州所有胡漢勢力都緊密地團結到他的周圍，他手頭上的人口也不過兩百來萬，而大晉卻擁有一千六百多萬人口，這差距大到令人絕望。以小吞大這種事情向來都只發生在一個國家人才凋零、民生凋蔽、民怨沸騰，文恬武嬉的時候，而以上這幾條，甭管哪一條都跟現在的大晉不沾邊。

　　更何況，在兩場大敗之后，冀州的人心已經不穩了，冉瞻事著一萬多人渡河南逃，向晉軍投誠，就是最好的證明。

　　石勒心情煩悶，語氣低沉的問張賓：“右侯，我是不是已經失去天命著顧了？”

　　張賓也緊擰著眉頭，一時不知道該怎么說。

　　一直以來，石勒的運氣都非常好，每次在與對手斗到最關鍵的時候，對手都會主動犯蠢，然后被他輕松干掉，王彌是這樣，茍晞是這樣，王浚是這樣，哪怕是命懸一線的襄國之戰，都讓段部鮮卑打得搖搖晃晃了，在最關鍵的時候也是段末柸這個段部第一猛將稀里糊涂的跑進襄國城來，導致段部鮮卑大軍士氣崩潰，最終被他反敗為勝。這接連不斷的好運讓石勒，也讓他麾下所有人都堅信，他是有天命在身，跟著他一定能夠成就大業的。可現在，上天似乎已經棄他而去了，跟晉軍兩次交手，對手非但沒有再像以前那術在最關鍵的時刻主動犯蠢讓他輕松拿下，還一個比一個厲害，直接將他打得大敗虧輸！

　　張賓默然良久才說：“天命這東西，誰說得清楚呢？誰又敢說當前的困境不是上天對明公的考驗呢？眼下我軍雖然兩戰皆敗，損兵折將，黃河以南之地盡失，但幽冀二州這千里沃野依舊在我們手中，明公一聲令下，數十萬精兵旦夕之間便可集聚……我們依舊有希望的，明公萬莫泄氣！”

　　石勒強打精神，問：“那依右侯之見，我現在應該怎么做？”

　　張賓說：“眼下匈奴漢國剛剛經歷了一場慘敗，十萬精銳步騎一朝喪盡，四王三十八將盡數戰死，已經是元氣大傷，劉聰更是嘔血昏迷，不省人事，更是雪上加霜。晉軍是絕對不會放過這樣的好機會的。現在晉軍精銳都被調去攻打潼關了，潼關一破，匈奴漢國萬事皆休！然，潼關乃是天下聞名的雄關險隘，王延又是老持穩重之人，晉軍再怎么強悍，沒個一年半載想拿下潼關也是不可能的……”

　　石勒打斷：“聽你的語氣，潼關似乎一定會丟？”



　　張賓說：“一定會丟，遲早的事而已。”

　　石勒長嘆：“這可不是什么好事啊！”

　　張賓說：“確實不是什么好事。不過以匈奴人的戰斗力，再撐個一兩年是不成問題的。”

　　石勒說：“潼關一下，關中就算回到晉人手中了。先后收復洛陽、長安二京，晉軍士氣定然更加高昂，想打贏他們就更難了！”

　　張賓說：“他們要奪回關中，有一年時間就夠了，但是想治理好關中，十年二十年都不見得做得到。關中地區胡漢雜居，而且胡人數量遠比漢人多，那些胡人又對晉人充滿了不信任和恐懼，晉廷派去的官吏面對的將是無休止的矛盾與沖突，一個處理不好，關中便再度大亂……整個關中將變成一個巨大的泥潭，讓數萬晉軍深深陷在里面，動彈不得。不光是關中，并州的情況也差不多，晉軍收復容易，但想治理好卻是難上加難，這兩個地區將吞噬晉廷無數兵員和財力，這就是我們的機會！”

　　石勒點點頭，認為張賓說得很有道理。

　　西晉面臨的胡漢問題其實是幾百年積累下來的，早在西漢時期，漢武帝便開始將大量胡人戰俘或者主動依附的胡人部落安置到漢地邊緣，讓他們成為大漢的屏障，東漢沿續了這一做法。而到了漢末三國時期，由于大瘟疫和戰亂，漢地十室九空，千里無雞鳴，萬頃良田荊棘叢生，為了補充人口，曹魏便將大量胡人往長城內遷，比如說氐人、羌人，由于擅長耕種，被大批大批地遷到雍涼乃至關中平原……也就是說，胡人離中原越來越近了。遼東的情況也差不多，司馬懿平遼東時大開殺戒，遼東漢人幾乎被屠戮一空，鮮卑和韓國乘虛而入，占據了遼東大部分地區。

　　也就是說，胡人用了幾百年時間才形成了對漢地的包圍。

　　此時，很多胡人已經在雍涼、關中、并州生活了好幾代人了，以目前胡漢之間的關系，留著他們就是巨大的隱患，驅逐他們甚至屠殺他們必然激起激烈的反抗，這將是一個極其棘手的大難題。正如張賓所說，晉軍要拿下關中、并州容易，但想治理好卻難過登天，沒準花上一兩代人時間都不見得能搞定！

　　這就是羯胡政權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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