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兩人在湖心亭起了爭議，這次來福怕兩人心有芥蒂，就特意把地方設在沐光亭。

        沐光亭在王府西側，特意設在假山之上，是王府中最高的地方，等到太陽西下的時候，在亭中就能看到落日的余暉。

        江承蕭本來是想取名暮光亭的，只是暮色沉沉多少讓人心生悲涼之意，就干脆改叫沐光亭。

        沐光而生，向光而死。

        江承蕭泡上茶，打了個哈欠，把石桌上擺滿的點心零食往牧子嵐那邊推了推，示意他自便。

        牧子嵐隨意拿了一個嘗了下，眼前一亮。又挑了另外幾樣嘗了嘗，心中更是確定。

        他喜歡淡淡的甜味，外面店里賣的點心對他來說有些太甜了，所以他經常自己做些點心吃。

        而今日王府擺上的，都十分合他口味，明顯是被人交代過，廚子特意做的。

        除了嘗過自己送來的點心的江承蕭之外，又有誰會特意交代。

        王爺雖然有時候看著冷漠了些，但這份體貼細心，是再難得不過的了。

        不說明不邀功，卻總是默默安排好一切。

        即便很容易被忽視，江承蕭卻也從來不主動說明。

        牧子嵐開口：“王爺，上次在湖心亭，是我冒犯了。”

        過了這么些天了，江承蕭也沒有過多放在心上：“無妨，是我失態了。”

        這次江承蕭泡的是綠茶，氣味清香，茶味淡雅。

        秋日里天總是黑得早，牧子嵐看著西方漸漸下沉的太陽，問道：“王爺可還記得我們在福南山遇到時的事？”

        “當然。”

        “那時王爺問我可有心儀之人，”牧子嵐轉頭看向江承蕭，目光灼灼：“當時并沒有，不過現在有了。”

        很明顯，那人指的就是江承蕭。

        江承蕭啞然，半晌才說道：“有沒有人說過你很直白。”

        牧子嵐輕聲笑：“王爺現在不就說了嗎？”

        牧子嵐又道，語氣溫和淡然，仿佛只是隨口一問：“所以我現在也想問，王爺可有心儀之人？”

        如果柳靖文在場，怕是要脫口而出：有啊，就是你。

        只是這種直白坦然的勇氣，是江承蕭永遠都不會有的。

        江承蕭喝了杯茶，掩飾了自己的無措：“我沒你想象中那么好。你看到的只是表面，你怎么就相信你看到的我就是真正的我呢？”

        沒有得到回答，牧子嵐也并不介意：“我不相信我看到的，我相信我感受到的。”

        “就像今日這些點心，口味和市面上常見的口味并不相同，但卻是我喜歡的。”牧子嵐露出柔和的笑容，“王爺體貼入微，這一點便是難得。”

        江承蕭默默，今天這點心，確實是他交代的：“體貼的人有很多。”

        江承蕭一個人過了太久太久，久到他甚至會開始恐懼自己的生命中出現第二個人。他隱秘地期待著這種可能性，卻又惶惶然地患得患失。

        “只是王爺似乎總是把別人的喜好放在第一，哪怕在王爺自家的王府里，我也感受不出王爺喜歡什么，討厭什么。”

        “直到見到了那湖心亭，我才覺得很寂寞，有一種空蕩蕩天下間唯獨一人的寂寞。來福說王爺常常一個人在那待著，不讓任何人近身。”

        牧子嵐的語氣不急不緩，依舊帶著他本人特有的柔和意味：“當時我就在想，王爺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江承蕭無言，他第一次見到牧子嵐的時候就覺得這人通透，卻沒想到牧子嵐比他想象中還要通透。

        他常常覺得寂寞，覺得疲憊，每到這種時候，他也只想一個人呆著，放空自己，什么都不想，固執地拒絕任何人走進他的世界。

        “王爺，我每每想到你一人在那里的時候，就覺得很難過。”

        “王爺，我說這些并不求什么，我只是想告訴你，想讓你知道。”

        這就是牧子嵐的行事，他不求江承蕭回應，只是想讓江承蕭知道，他的感情，他的想法。他雖然性子溫潤柔和，但骨子里同樣有自己的果決和堅持。

        牧子嵐沒有再多說什么。

        江承蕭沉默許久，終于開口：“你就不怕我一輩子都只是個清閑王爺。”

        牧子嵐倒是笑了：“那還要王爺不嫌棄我只是個尚書府普通的哥兒，毫無助力。”

        江承蕭舉杯：“你真是個很特別的人。”

        牧子嵐也舉杯：“王爺也是。”

        兩人碰杯后，各自飲盡。

        夕陽的余暉灑滿大地，天邊的云彩在光影的映照下越發奇美絢麗，王府的樓閣都被籠罩在一片赤紅之下。

        牧子嵐感嘆：“真美啊。”

        “是啊。”

        江承蕭側頭看向牧子嵐，牧子嵐也恰好在此時轉頭，笑意盈盈地看著江承蕭。

        兩人在王府一起用了飯，江承蕭送牧子嵐回府。

        深秋的夜晚有了冷意，來福還特意拿了兩個披風。

        順著城中的道路走著，兩人都下意識地放慢了腳步，不想讓時間過得太快。

        牧子嵐問江承蕭：“今日到王府的時候就看到王爺了無志趣的，可是有什么事？”

        之前江承蕭都是一副正正經經游刃有余的模樣，猛地看到他那么一副躺平賴床的樣子，牧子嵐一直在心中暗笑，覺得真是難得的有趣。

        “哎，”江承蕭嘆氣，也不隱瞞：“你來的時候我正煩著呢，皇上讓我挑個差事干，這六部之中，到底該去那個我還一直沒想好。”

        “昨天想了一夜都沒想出個結果，這事又不能拖太久，拖久了我怕皇上多想。”

        牧子嵐想了想，問江承蕭：“皇上給柳公子安排差事的時候，可有問過柳公子的意思？”

        江承蕭對這個還是很了解的：“沒有，他爹也就是給他求差事，皇上直接給塞到吏部的。”

        “那會不會皇上心里已經有了安排，”牧子嵐猶豫道：“現在朝廷里多少還是有些蛀蟲，皇上可能有想要干的事，所以提前做些安排。”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經牧子嵐這么一提醒，江承蕭有了些想法，只是在街上他也不好直說：“沒想到你對這些事還有些了解。”

        牧子嵐見江承蕭不再像之前一般憂慮，也放下心來：“倒也不算了解，畢竟是官宦人家，對朝廷上的事都得有幾分關注罷了。若是都能像王爺之前那般瀟灑，也未嘗不好。”

        江承蕭說道：“只是現在我也得到這攤染缸里去了。”

        不知不覺，已經走到了牧尚書府，兩人一起停下腳步。

        牧子嵐看著江承蕭：“那子嵐要祝王爺前程似錦。”

        江承蕭調笑道：“要知道朝廷上形形色色多少人，我前程似錦了，你就不怕我變心？”

        這話剛一出口，江承蕭就反應過來心下懊惱，這不是相當于直接告訴了牧子嵐自己對他有意么。

        牧子嵐顯然聽出了言下之意，笑得更是得意，乘勝追擊，認真地看著江承蕭：“王爺，我今天的問題你還沒回答我。”

        牧子嵐指的是在沐光亭中，他問江承蕭的問題。

        “王爺可有心儀之人？”

        當時江承蕭沒有回答，而現在，在暮色沉沉的牧尚書府外，借著街道上細碎的燈光，江承蕭看清了牧子嵐眼里的認真與執著。

        分別之際，江承蕭心下竟多了幾分不舍。

        他低頭看著牧子嵐，他有猶豫，有膽怯，又欲言又止，可最終，他認真地看著牧子嵐，滿心滿眼都是這個看似柔弱，實則堅韌的人。

        江承蕭認真地回應，仿佛把某種承諾刻入心底一樣：“有。”

        就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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