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平靜的湖面投入巨石，連陸亦璟都呆了呆，懷疑是自己聽錯了。

        良久，他才重新找回自己的聲音：“可那天是段英……是哥讓我幫忙去的，我用的也是他的名字，全程戴著面具。”

        “是，你是戴了面具沒錯，也是用的段英杰的名字，但人就是你。”段振業打斷他，擲地有聲，“溫二小姐相中的是人，不是名字。”

        這個年代嫁娶自由，男方入贅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對于段英杰來說，除了家中獨子的身份以外，更令他排斥的其實是溫二小姐這個人。

        雖然沒見過長什么樣，但經常會有小道新聞曝出她的各種荒唐事。

        什么長相奇丑，靠撒錢在酒吧同時泡好幾個男人，一個月不洗澡，腳臭熏天連路過的狗都吐了，胸無點墨對科研人員指手畫腳，甚至還有一次發脾氣把實驗室給炸了，嘴里喊著什么要同歸于盡。

        和這種瘋女人結婚，光是想想他都覺得渾身難受，就算婚書上寫著“段英杰”三個字，他也斷不可能去背這個鍋。

        如果陸亦璟能替他擋災，那剛才這一拳他也可以不計較了，反倒還想跟他說句感謝。

        段英杰這會腦子逐漸清醒，不用他爸攔著他也不會沖動，看陸亦璟的眼神甚至還生出了幾分憐憫。

        “被溫二小姐看上是你的福氣，等進了門，你至少能少奮斗五十年，領先別人幾輩子，不用待在這農村種地了。”

        段振業還在給他洗腦：“那可是溫氏藥業啊，錯過這家，以后再難碰上這種好婚事了，你哥就算想找還找不著呢。”

        段英杰在一旁強忍著不反駁，等待背鍋俠進圈套。

        “你是說……”陸亦璟皺了眉，關注點有些偏，“溫氏藥業？”

        “對！就是那個世界五百強的溫氏。”

        聽他接話，那就是等于有戲，段英杰迫不及待搶先回答，末了又有些狐疑：“你們村通網了嗎？那種大企業你就算不知道，新聞總是有看過的吧？經常有這個名字出現。”

        溫氏藥業……

        他當然知道。

        他掛念了十幾年的人，就生長在那里。

        十一歲那年，孤兒院來了個做慈善的姐姐，聽說為了近距離了解孩子們的生活，她要在這里和大家同吃同住生活兩個月。

        院長為了迎接她，提前一天就在門口鋪了紅地毯。

        在孩子們的翹首以盼下，迎來了一輛只在電視里見過的漂亮豪車。

        奢華，錚亮，車頭立著座小金人。

        保鏢拉開車門，落下一雙纖纖玉足，女孩穿著粉白漸變色的手工皮鞋，被人扶了出來。

        當時的陸亦璟縮在宿舍里，因為外面過于喧鬧，才好奇地搬了小板凳墊著腳夠向窗外，剛好看見這一幕。

        穿著粉色小禮裙，披散著扎了漂亮蝴蝶結的栗色卷發，她看起來像櫥窗里精致漂亮的洋娃娃。

        陸亦璟趴在窗臺看出了神，端著個本子在上面速寫，畫到面部表情的時候，他突然停了筆。

        他好像……畫不出她的模樣。

        水平不足，害怕毀了之前的描繪都是次要，想象不出，她笑容底下真實的模樣才是主要。

        洋娃娃站在保鏢中間，在眾人的熱烈歡迎下走了進來，和孤兒院大部分孩子相似的年紀，別人只會調皮搗蛋的吱哇亂叫，她卻像個小大人一樣行事從容，一顰一笑都是得體優雅，展現的凈是豪門小姐的修養氣度。

        后來陸亦璟看到新建樓墻上貼著的金牌匾才知道，她是溫氏藥業的千金小姐，過來做慈善的，給他們捐了好多錢和樓，是院長口中的善心姐姐。

        白天喧鬧儀式過后，麻煩的是晚上的收尾打掃。

        目送保鏢的車隊離開后，陸亦璟被要求掃地和擦玻璃，一直忙到后半夜才算結束。

        宿舍的孩子都要休息，他洗完澡就抱著書跑到樓道想借光背背單詞，還差幾節臺階的時候，就瞥見自己的位置被占了。

        本該待在貴賓房的洋娃娃此時大大咧咧地盤腿坐在地上，低著頭在扯自己腦袋上的蝴蝶結。

        聽見動靜，她猛然抬頭，正好和看呆的陸亦璟對上視線，星眸微微瞇起。

        陸亦璟匆匆低下頭，正準備裝作什么都沒看見轉身離開的時候，被她叫住了。

        “喂，你跑什么，我很恐怖嗎？”

        那年的陸亦璟嚴重營養不良，骨瘦如柴的身軀套著件被領養走的孩子不要的衣服，深藍色都被洗成泛白的淺藍色，輕飄飄地懸掛在肩頭，襯得他整個人看起來比實際年齡還要小上一兩歲。

        僵著背影回頭時，她又朝自己招了招手，臉上掛著騙小孩的笑，清絕奪目：“過來，有空的話幫我個忙。”

        明知道不是一個世界的人，明知道她和外表看起來的不一樣，但他還是不由自主地，邁開了腳步。

        “幫我把這個弄下來，我送你糖。”

        對方從裙兜里掏出一把糖果，透明彩紙擰出來的包裝在昏暗的樓梯間燈光下泛著七彩琉璃的光澤，和她干凈白皙的掌心放在一起相映生輝，連逼仄角落里的空氣都變輕盈了起來。

        陸亦璟把書放在一邊，蹲在地上，什么都不問，也沒說要還是不要，一聲不吭地去解她腦后被發絲纏繞的蝴蝶結。

        他下手很輕，順序清晰，生怕扯疼了她，多的都弄出來了，只是隨后一小簇已經打成了死結，夾在發卡卡簧里，分不清順序頭尾，這么嚴重，已經不像是自己扯出來的了。

        陸亦璟很有耐心，用手試圖一點點扯松散時，才看清里面怎么回事，驚訝道：“有膠水？”

        洋娃娃似乎并不意外，只是臉色沉冷地盯上他書上放著的美工刀。

        陸亦璟去年得到大人應允，偶爾會去蹭高年級的美術課，閑暇之余都會小畫幾幅，帶美工刀來，也是為了削鉛筆用。

        人越過他雙腿趴過去的時候，陸亦璟呼吸都滯住了，后背緊貼著冷墻，直到她離開才開始恢復。

        耳邊心臟一聲聲重響中，他看到洋娃娃手里不知道什么時候拿著他的美工刀，抬手，面無表情地切斷了那簇秀發。

        “你怎么！”

        他上前把刀搶了回來，還是滿眼不可置信。

        女孩子不是最愛惜自己的頭發嗎，她怎么……跟想象中的不一樣？

        洋娃娃伸手扒拉了幾下自己解放的頭發，看他這么緊張反倒笑了：“干什么，善心姐姐的形象幻滅了？”

        陸亦璟在她的笑聲中紅了臉，低頭整理飄落在地上的殘發：“沒有，這樣也挺好……我今天白天看到你，總感覺你是不高興的。”

        洋娃娃笑容僵住了，嘴角緩緩下沉的同時，看他的眼神逐漸流露出光彩。

        自己白天明明一直都在微笑，是她對著鏡子練習了很久的儀容微笑，連形體老師都夸贊不已，卻被這個小屁孩一眼識破了？

        有點受打擊呢。

        “善心姐姐……”

        “別叫這個，叫我名字吧。”

        陸亦璟沉思了下，回憶起今天在金牌匾上看到的名字：“那……溫依云姐姐？”

        某一瞬間，他似乎看見洋娃娃眼里的光彩被撞碎了。

        只低頭一眨眼的功夫，她又恢復了笑嘻嘻的模樣，伸手揉亂了他的頭發：“真乖。”

        ……

        回憶中抽出思緒，陸亦璟緊了緊手心，微斂的眸子浮上暗色，有些道不出情緒。

        “是溫依云嗎？是她讓我入贅？”

        她當年在孤兒院生活的兩個月，包括后來斷斷續續地偷跑來，他們總共相處了一年。

        那段時光雖短暫，卻是他有生以來最美好的日子。

        曾幾何時，他也以為這份情誼能一直延續下去，可還是耐不住人心難測……

        溫依云后來絕交的時候，明明說過討厭自己的，又怎么會愿意跟他結婚？

        更何況，他們從始至終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說看中他，怕不是因為那天他戴著面具，以為他是段英杰吧。

        長時間的沉默中，段家父子疑惑對視了下，對他的話不明所以。

        新聞不是說他跟溫婉共處一室嗎？沒待一晚上，也至少待了兩個小時吧？

        溫依云和溫婉兩姐妹形象差異巨大，他怎么連人都分不清。

        果然還是村里沒通網。

        “不是溫依云，是她妹妹溫婉。”

        段英杰前腳才被他揍，后腳還得跟這鄉巴佬解釋，煩躁地在屋子里直轉悠：“哎呀！就是跟你共處一室的那個人啊，你不是見過嗎？她跟溫依云不是一個媽生的，長得……嗯，比她姐姐稍微差點，但人還是不錯的。”

        為了防止陸亦璟被嚇跑，段英杰措辭還算委婉，也就這會，他才覺得斷網真好，可以由他胡編亂造。

        陸亦璟愣了愣。

        當天他的確是被一個醉酒的女生纏上了，感覺她好像很不舒服，快站不穩的樣子，周圍見不著人，他就幫忙把人帶到房間去休息了。

        除此之外，他什么都沒干，留了張紙條和醒酒湯，最多待了兩分鐘就離開了。

        難道就因為這個看上他？

        他不信，那人醉的連自己是誰都分不清，還分得清她面前的人是誰？

        再說了，終身大事，怎么可以這么草率，無論對誰，都是極其不負責任的決定，如果真是他的錯，讓那個女生有了什么誤會的話，他會去解釋清楚。

        “……我知道了。”

        段英杰眼前一亮：“你知道了？那意思你就是同意了唄？”

        陸亦璟伸手去拿搭在椅子上的外套，抬眸冷冷掠向他：“我需要見她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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