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59章
王度阡也看著他:
“別胡說,我既然請了爹爹救你,你便一定死不了。”
鄭熙慘然一笑:
“太后娘娘心里,難道就不知道?就算丞相真能替我向皇上說情,皇上看在丞相的面子上,一時赦免了我,心里卻必定猜疑,一定會尋個由頭再來處置我……到時候反而連累了丞相。”
王度阡的聲音提高了:
“那難道讓我眼睜睜看著你死?”
她的眼睛瞪著,顯出不曾爆發的滔天怒意。
鄭熙平靜地看著她的憤怒,感到這幾乎是一種對他的獎賞。
他站在原地,一言不發。
在這種時候,他好像本來就不應該說什么。在他方才拼命想要留在丞相府過夜的這個過程中,他已經漸漸意識到這一整件事的嚴重性,明白了自己其實非死不可。
或許可以稍微拖延幾天,但是……已經注定了的命運,是沒有可能更改的。
他早就知道,他的命運并不是從皇帝下令的那一刻才注定,而是從他坐上現在這個位置時起就注定了的,所以他本不該這樣吃驚,他本來應當接受得更快一點。
但是眼前的太后顯然不接受這一切,她付出了很多才坐上現在這個位置,很難接受自己什么都做不到的這種事實。
他的性命輕如鴻毛,她卻無論如何也救不了。
她露出難以接受的神情,轉身欲走:
“我親自去見皇帝,我倒要問問他,你究竟犯了什么死罪。”
然而鄭熙卻扯住了她的衣袖。
她回過頭來看他,他輕輕地向她搖搖頭,聲音很輕很輕:
“娘娘,不值得的。”
他也明白,如果太后下定決心要救他,這一次一定能保住他的性命,但是一旦她真的這樣做,只會引起皇帝更大的猜忌……這樣,不僅是他,連她自己也陷入巨大的危險中了。
一旦皇帝當真下定決心,誰也沒法再搭救他們。
他又說了一次:
“死前能和娘娘在一起,我很高興。”
他沒再在她面前自稱“奴”。
死亡具有一種人世間不存在的力量,可以超越凡人訂立的規則。死亡的迫近,反而將他從低賤的位置上拔擢起來。此時、此刻、此地,太后或者太監的差別,突然之間變得模糊起來。
故而,在這里聽了這樣的說法,王度阡并沒覺得刺耳。
他挺直腰身,居然顯得挺高,在這一刻,他們第一次站在完全平等的位置上,主奴之間的距離就這樣被迫近的死亡抹去了。
此時此刻,他已經沒有必要再說謊,沒有必要再去諂媚,沒有必要計算得失,沒有必要再去表演。
而她也就因此得以撥開重重的迷障,第一次見到了這個人完全真實的模樣。
要怎么形容呢?王度阡從不曾想過,他還有這樣一副面孔。
她已經習慣了他的狡獪,他的諂媚,他費盡心機,只想要從她這里拿到更多的好處。她早已習以為常,知道他就是這樣。
然而現在,他不再向她要求些什么了,她反而想要給他。
這時候,她才第一次地意識到,她對他什么都不了解,什么都不知道,她甚至不知他的原籍……如果他就此死了,她連應當去哪里憑吊他都不知道。
在此之前,這仿佛都是沒有必要知道的信息,然而現在他快死了,這些事好像突然變得重要了起來。
為著她從來沒有想過要問,王度阡少有地感覺到了愧疚。
為了補救一下似的,她問他:
“你原籍何處,究竟是為什么入了宮?若是你還有家人,我可以替你關照。”
其實王度阡還有些話想問,但她沒有問出口。
這個人生得這般貌美,身姿儀態都毫無缺陷,無意識間時常沉思默想,顯出高貴的神態,更兼通曉文墨,不是一般的太監可以比擬的。
或者他同她一樣是朝臣之后,只是因為家人犯罪,或者在政斗之中落敗,才不幸被罰沒入宮成為奴婢。
事情如果是這樣,那他也就更值得憐惜了。
他看著她,好像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他微笑起來:
“多謝娘娘了,可惜我既無父母,又無兄弟,打記事起就是孤身一人。當初我實在沒飯吃,正趕上宮里招太監,就把自己賣了二十兩銀子。十兩銀子賄賂刀手,求他出刀利索些,讓我免些疼;十兩銀子用在入宮之后,買了這個姓名……后來有人在宮里教太監識字,我也去跟著念了幾天,多少充個門面,免得讓人笑話。也幸好認識了字,又會寫幾筆,這才得了御書房的差使,坐到現在這個位置。”
說到這里,他停了一停,笑意更深:
“我著實并無什么煊赫的出身,讓娘娘失望了,實在對不住。我沒有祖宗,沒有親族,就連名字也不是自己的……等我死以后,娘娘也把我忘了,就行啦。”
腦海中的想法被一下看穿,王度阡本來有些不好意思。
然而聽他說到后半句,她的心里又覺得凄涼。
于是她輕輕地說:
“任別人怎么把你忘了,我是不會忘記你的。”
鄭熙又笑:
“那我就別無所求了。”
他這話聽了讓人鼻酸,他臉上被茶碗打出的青色傷痕,并未損害他的美色,反而讓他顯得格外可憐。
在這里,身份地位之類的東西都不存在。他是姿容絕代之人,而她只是被他的美色所迷惑的女人。
她伸手去觸碰他的淤青:
“疼嗎?”
鄭熙笑著搖搖頭:
“沒事的,我說了不該說的話,也不怪丞相生氣……好在馬上就要死了,也不用擔心會破相。”
這樣的笑話在這樣的時候說出來,很難讓人覺得好笑,只是顯得凄涼。
王度阡覺得不忍,扭過頭去往窗外望。
只見天色有些陰沉沉的,看不見太陽,也就看不出究竟是什么時間。
于是她說:
“我該走了,再不走,宮門要關上了。”
她雖然是這么說,卻一點也沒有動。她自己也很猶豫,不知道是應該再多留一會兒,還是狠心就此離去。
畢竟,這大概就是永訣了。
她心里是想要讓他留她的,而他果然拉住了她的手:
“娘娘別走,請稍稍……再陪我一會兒。”
王度阡看著他的眼睛。
此時,他終于在她的面前流露出軟弱,這種軟弱的緣由,并不僅僅是因為他要死了。
他向來是孤身一人,但他渴求她的陪伴。
他這一次的請求,不是出于與利益有關的算計,就只是為著想要和她多待一會兒。
王度阡的心柔軟起來。
或者說,就算他不這樣請求,她心里也是想要留下的。
她向他靠近過去,伸手擁抱住他的腰。他的腰肢很細,卻不像女人那樣柔軟。
她將她的芳唇向他靠近過去。
鄭熙從未像此刻這般渴求她的吻。
她已經吻過他幾次,現在她應當承認,這親吻是出于欲念。從前她有時候會對自己辯解說,那只是籠絡他的一種手段,為了把他們倆更好地綁在一條船上……但現在,所有的借口都已經不存在,她知道自己只是非常地想要吻他。
這應當說是一個訣別的吻,故而比起平時顯得更加綿長。此時此刻,時間似乎顯得毫無必要……她可以等天快亮的時候再回宮里去做她的太后。
此時,她是他的戀人。
在他最終的死期來臨之前,她要從他身上得到更多,而他也能由此獲得最終的撫慰。
她吻過他的唇,然后輕輕咬噬他的喉部,他入宮的時日太早,故而并沒有什么明顯的喉結。他脆弱的脖子被她的牙齒咬住,幾乎不能移動。
他只能懇求地叫她:
“娘娘……娘娘……
她置若罔聞,而他在神思昏亂之時,竟叫起她的名字來:
“王度阡……”
這名字,已經有許多年不曾被人呼喚過了,就連她的親生父親,也只叫她做太后……對她而言,這名字幾乎已經變得陌生,聽到這名字,她如觸電般一顫: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他說:
“娘娘入宮時,我從冊封的金冊里面看見。”
是的,從那時候起,他就已經知道她的名字了,她的名字在他的腦海之中存了這么多年,這還是第一次有機會叫出來。
他看著她,似乎想要得到一個許可,于是她說:
“我允許你。”
可是他卻沒有勇氣再叫一次了。
迫近的死亡消滅了等級,拉近了他們兩人之間的距離,但卻永遠不可能讓他們處在相同的位置上。
鄭熙驚訝地發現,即使死亡如此迫近,他也仍然會在她面前覺得膽怯。
他好像突然得到了本沒資格擁有的一注財寶,哪怕明白只能暫時占有,卻仍覺得自己不配。
他跪伏在她的腳下……這一次的下跪,并不因為她是太后。
王度阡看著他,就在這時,外面突然傳來一聲巨響,隨即就是嘩啦啦的水聲,暑氣突然蒸騰起來,書房里突然氣悶得讓人幾乎無法呼吸。
王度阡扭過頭,走過去推開窗子,向外面望了一眼:
“下雨了。”
(https://www.dzxsw.cc/book/43047721/30549573.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ww.dzxsw.cc。手機版閱讀網址:m.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