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下的小官們拖家帶口的來得甚早，上首最引人注目的幾個位置尚且空著，蘭初堯借此機會仔細辨認著。
　　太師太傅等重臣陸陸續續的入席，期間皇室最先到的是五皇子，蘭初堯對此人印象極差，根本懶得施以半分眼神。
　　接著便是三皇子，即便上午才被皇上訓斥過，還是披著他那副表里不一的假皮對群臣保持著虛偽優雅的姿態，路過蘭府時還特地側頭淺笑了一下，也不知是在看蘭初堯還是蘭初宇。
　　看得蘭初堯恨不得對著他那張臭臉狠狠踩兩腳，但未免姬鶴川懷疑，他忍著惡心也回以乖巧的笑，神色間甚至還帶著三分傾慕。
　　蘭初堯默默暗嘆自己演技真是一日勝過一日了，一邊泄憤似的揪下兩顆葡萄往嘴里塞，仿佛那葡萄就是姬文軒本人似的又使勁嚼了嚼。
　　不過一想到他上午又是被罵又是被降低用度的，蘭初堯心里便好受了不少。
　　緊隨其后的便是楚王姬鶴川，一聽到太監通報的聲音，蘭初堯頓時打起精神來了，期待萬分地等來者出現。
　　“蘭公子，蘭公子……”
　　“初堯！”
　　蘭初堯原本以為是有人在招呼蘭初宇便未做反應，直到聽到這個稱呼才尋聲回頭，竟是坐在蘭家隔壁的張大人家的公子。
　　蘭初堯驚喜道：“張穎，你也來赴宴了！”
　　張穎與他一樣乃是張府庶子，備受主母壓迫打擊，同樣是艱難求存，不過唯一比蘭初堯稍好一些的是他生母尚在世，至少有個人相依為命。
　　或許是同類相吸的緣故，張穎是他上輩子唯一能說得上話的官家公子，也是上一世他鬧出丑聞之后唯一沒有詆毀他的人，而今見到故人，蘭初堯難免欣喜。
　　“是啊，我父親是何目的，想必你也該清楚吧。”張穎神情有些苦澀，又笑了笑，“不過能再次巧遇你，也算意外之喜了。”
　　蘭初堯無奈地點點頭，那張大人和蘭春秋乃是一路貨色，因為要仰仗正妻母家權勢，便任由其對庶子妾室欺壓得厲害，同樣也張榜為張穎招婿，愿意帶他前來赴宴恐怕也是打的這個主意。
　　再次轉身抬頭看，姬鶴川已經走遠，留給他的只有一個高大而孤單的背影。
　　蘭初堯目光緊緊盯著那處背影，希望他能夠回頭，但一直到他看不見的距離，也沒有……雖然明知是自己錯過了，但也難免失落。
　　蘭家和張家本就無人在意兩個不受待見的庶子，他們被排在最末的位置，也算是有伴說說話了。
　　姬鶴川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臉色頗有幾分復雜。
　　萬壽節賀禮之事，他思慮再三還是選擇了相信蘭初堯，事情的結果也比他想象得好很多，也就證明蘭初堯的決策并沒有錯。
　　但上午祭天之后，針對皇上對自己和姬文軒的處置，群臣各自發表了觀點，看蘭春秋當時的反應，應該是比較親近姬文軒一派的。
　　如此一來，蘭春秋和姬文軒都在絞盡腦汁的對付自己，蘭初堯有可能違逆整個家族的意愿，堅定地站到自己身邊來么？
　　可蘭初堯近期對自己的一切所作所為都不似作偽，還是說……一切只是他們制造的假象，而單純的蘭初堯便是他們拋出來引自己上鉤的餌？
　　姬鶴川不禁想到方才入席之時，他分明看到姬文軒路過時蘭初堯還對他笑得格外好看，自己進來時他卻背過了身去對自己不理不睬……
　　果然……他還是更喜歡姬文軒么？
　　姬鶴川心中不禁一陣酸澀，無論如何排解，都悶得難受。
　　宴席正式開始，皇上與那些首輔重臣們的高談闊論蘭春秋自然是沾不上邊，蘭初堯坐在最后方更是沒什么存在感，蘭家人要幫著跟周遭的達官貴族應酬，根本沒有閑工夫注意他，他只需欣賞歌舞一邊享用美食便可。
　　期間蘭初堯似乎感受了幾處陌生視線，但一時摸不準出自哪里，他不知是否是自己的錯覺，但有了上回的教訓，他得更加小心謹慎一些。
　　上首皇上和重臣們說了不少冠冕堂皇的話，其中當然也提到了姬鶴川，但離得太遠蘭初堯不太聽得清楚，被人口口相傳下來才能得知一二。
　　也罷，能在這種拖家帶口的大宴上說出來的，想必也不會是什么要事，蘭初堯也就不執著了。
　　“哎，初堯，你聽說了嗎？”
　　張穎拍了拍他的肩膀，觀望四周壓低聲音道：“上午祭天之后，楚王殿下向皇上請辭想要回北疆了……”
　　蘭初堯心頭一緊，這倒是沒有聽蘭春秋和蘭初宇提起過，他不禁往張穎處挪了挪，小聲打聽：“那皇上怎么說？”
　　“皇上自然是不允。”張穎嘆了一口氣，“皇上說楚王殿下回京一趟不容易，需得等到他完婚之后才能離開，也算是了了太后她老人家一樁心事。”
　　蘭初堯在心里冷哼一聲，不過都是些虛偽至極的托詞罷了。
　　皇上許久之前便屢屢試圖召姬鶴川回京，姬鶴川自知來者不善便找借口回絕了，最后皇上竟搬出來太后壽辰的名義，以太后思念過甚為由再度傳召。
　　大順朝以仁孝治天下，以此借口姬鶴川難以回絕，除非真揭竿而起試圖造反。
　　姬鶴川胸懷天下大義，便當真只帶了數千精兵回來了，皇上起初為顧全武將顏面還裝得客客氣氣的，卻始終打馬虎眼不愿放人回去。
　　太后壽宴過后又有中秋為由，中秋之后又道陪同一塊兒過個萬壽節，現如今又搬出了婚嫁之事……尋常百姓家尚且遵信守諾，不成想堂堂皇室竟這般沒臉沒皮。
　　蘭初堯扭頭望向上首方向，一向清澈單純的眸子竟出奇地暗沉了，其中蓄滿了自上一世帶來的刻骨恨意，他涼聲道：“楚王殿下的婚事，哪是能草草定下的，還不知要等到何時呢。”
　　姬鶴川身為先帝幼子，當今皇上唯一幸存的兄弟，而今這一輩都要尊稱一聲皇叔，身份尊貴顯赫無比，他的婚事又豈是自己一人能夠做主的？
　　只要太后和皇上不松口這婚便怎么都成不了，也就遙遙沒有歸期了，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盤。
　　張穎也道：“可不是嘛，自打皇上今早發話了，京城中各大世家門閥頓時就蠢蠢欲動了。”
　　“啊？”
　　蘭初堯倒是沒想到張穎會說這個，不解道：“怎么回事？”
　　看著他一副呆瓜的模樣，張穎沒忍住往他后腦勺輕輕拍了一下，雖然壓著聲音但也難掩激動，“你是傻了嗎？楚王殿下！那可是楚王殿下啊！皇上和太后要為他議親，那些排得上號的有頭有臉的世家大族，自然都削尖了腦袋想拼一拼啊！”
　　“……”
　　蘭初堯看著群臣及家眷推杯換盞，觥籌交錯，一時間竟像聽不清外界的任何動靜了一般，一語不發。
　　蘭初堯愣了半晌，才后知后覺地問：“……很多世家貴族想要和楚王殿下結親么？”
　　“當然了！”
　　提起這個張穎似乎都擺脫了方才陰郁的心情，變得亢奮了起來，再次強調：“那可是楚王殿下啊！除卻他尊貴的身份不談，楚王殿下年少成名征戰沙場無往不利，庇佑我大順百姓多年立有赫赫戰功，此等功勛同輩之中無人能出其右啊！更何況楚王殿下身姿修長面容俊朗，簡直挑不出一絲一毫的缺點來啊，這樣一個人，至今連一個妾室都不曾納過，多么潔身自好恪守已身……日后若是成婚，想必定然也會對未來的楚王妃寵愛又加！！”
　　“此等人物，便是話本中也難得挑出一個這樣的，眼下他要招親，也難怪京城貴女們都瘋狂躁動。”
　　聽著張穎口中對姬鶴川一長串的夸贊，蘭初堯與有榮焉，心里升起一股隱秘的驕傲與自豪，連嘴角都不自覺上揚了。
　　張穎或許一時還未看清皇上要為姬鶴川招親的深意，還樂呵呵地浮想聯翩，“初堯，你說得多優秀的千金小姐才能配得上咱們楚王殿下啊？以楚王殿下的尊貴和功勛，按我說……至少得一個別國的公主才配得上，郎才女貌的，方不辜負王爺戎馬一生！”
　　聽到此處，蘭初堯臉上的笑容頓時僵住，眼中的光也慢慢黯了下去。
　　是啊，楚王殿下尊貴無比，他想了想自己的身份，不禁黯然。
　　他原以為重生一次，自己已經變得足夠堅強，但在這些話面前他所有的防御頓時變得不堪一擊。
　　身份低賤，沒有家世，人也軟弱不聰明，甚至還是一個沒法孕育后嗣的男子……
　　他從來都知道，自己各方面都配不上姬鶴川。
　　他自知卑微，也希望有一個全天下最好的女子來配姬鶴川……
　　可只要一想到，姬鶴川有一天可能會屬于另外一個人，繼而跟自己不再有任何瓜葛，他就難受得喘不過氣來。
　　蘭初堯低下頭，用手指一下一下的絞著衣料，似乎是借此來忍住雙眸的濕意。
　　察覺到蘭初堯狀態不對勁，張穎側頭問道：“初堯，你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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