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君子且行
“且慢,世子請留步!”
就在眾人都轉身離開之時,身后突然響起一道刻意壓低的聲音。
表面聽來鎮定,其中卻隱隱透著急切。
事實上,這一絲情緒掩藏得很深,若非她足夠敏銳,恐怕是聽不出的。
程宿秋駐足回首,正是此前候在營帳里的侍衛之一,從屬于南行的頂頭上司梁捷,聽得主君的命令,悄然跟隨,待其余人遠離后出聲道。
方才一柱香的時間里,眾人都聚集在大將軍的營帳里開會,除了他們四人還有手下的偏將軍等將領,也稱得上是濟濟一堂。
然而并非是商量去蜀地的進攻計劃,畢竟此時才剛出長安,甚至嚴格來說還在城郊,對蜀地的情況了解可以說是兩眼一抹黑。
因此談起戰略安排,還為時尚早,甚至一應計劃都還在制定中。
今日,梁將軍只是將手下親信叫到營帳里,大略講了下路上的安排:
按照商討的結果,前軍率先開路,驅趕民眾,讓出道路來。左右兩翼隨中間的正卒一道前進,只是道路有所區別,一左一右,拱衛中軍。而后路則壓在最后面,負責殿后掃尾。
其中每路再次分為前中后三部分,分別提前出發或保護后方,秩序井然。
今晚的休息地點在三十里開外,中途進食一次,且每十里休息一次,一天的里程數相對于正常行軍來說,自然是無甚問題。
僅從數據來看,別說和幽州軍比,想來普通士卒定然都能全部完成。
然而程宿秋只需想了想軍營里士卒瘦得皮包骨頭,個個堪比難民的情況,就已經深感形勢不容樂觀。
早上樓洵看到的糧食只夠維持人勉強不餓死,每日盡可能蜷縮在層疊的破草席子上,靜靜地望著棚頂不動。
如今氣溫低,恐怕夜里醒來,身邊的同袍就沒了呼吸。
“末將領命!”
任憑心里再怎么想,眼下不能妄動,面上仍然保持著一片默然的模樣。
四人同時點點頭,以上內容都是出發前皇上便和大將軍定下的內容,自然不可能對此有什么異議,低頭抱拳,行禮應下道。
在聽梁大將軍訓話的間隙,程宿秋側眸打量了一番另外兩位同僚,除了梁赫這個顯而易見不會打仗,更擅長吟詩作畫的風月公子之外,余下二人看起來倒是典型的武將形象,只是對比極其明顯:
后軍將領名為崔明,已是五十余歲的年紀。以其家境,能一路到如今地步,著實是不容易,也因此更加謹小慎微。根據先前打聽的情報,此人極其擅長左右逢源,其長相看起來頗為忠厚樸實,但在同級的武將里最是長袖善舞,平日則多奉行明哲保身的觀念,可以說對大局有著清晰的認知:
京城局勢猶如兩尊大佛打架,他都惹不起。
可千萬別從龍之功掙不到,眼下的富貴卻沒了。
不知道皇上是怎么想到這號人才的,直接點名讓其進了南征軍,主動辭讓一次后,反而覺得對方不沽名釣譽,愈發欣賞器重,也更絕了崔明裝病乃至故意受傷退出的可能。
就在這時,崔明驀然抬眼對上她的視線,和煦一笑,隨即移開了視線。
足見其不愿多摻和,但又怕得罪了世子的心思。
程宿秋不欲多為難他,好在崔明在任上時兢兢業業,干好本職工作應該沒問題,那相安無事便好。
至于那前軍將領邱啟,瞧著才剛剛成年,還是一副銳氣風發的形象。
對方眼中的雄心藏得不是很好,或者說,他也未曾想到隱藏。
程宿秋略一回憶,便想起這回正是此人主動上奏,懇請陛下允許他前往蜀地收復失地。
還說漢代霍去病出塞打仗,孤軍深入還能殲敵三萬余人。俘虜匈奴五王,那么他也將效仿驃騎將軍的英姿,西南蠻夷也不過是一只在蹦跶的小蟲,只需中原伸出只手來,便能解決。
對比起其他人稱叛亂為王朝之患的態度,顯然十分積極。
于是,當皇上收到請愿后,他頓時大為欣喜,立刻不顧朝臣反對,安排起南征事宜,只是考慮到邱啟畢竟年紀太輕,做全軍統帥,不足以服眾,便令其做了前鋒的位置。
“……”
想到這,程宿秋總算是摸清楚這奇怪的隊伍構成了。
從皇帝的視角看,梁捷和梁赫為一方,她和梁捷立場對立,雖然官職比對方低,但身份更高,至于崔明和邱啟兩不相幫,很是符合權力制衡的原則。
然而,看起來能讓皇帝放心的將領名單,怎么看都和勝仗無緣。
程宿秋微微嘆了口氣,心道只能路上再走一步多看幾步了。
此時梁捷也正說完那些天子圣明,爾等都要忠君報國的場面話,唯有邱啟一人聽得認真,頻頻點頭。
見時辰差不多了,梁捷便一揮手,宣布散會,誰知方才卻突然叫住了她。
程宿秋本以為征南將軍是要來問責了,誰料梁捷一臉和藹,笑得仿佛如沐春風,一手摸著胡須,一手放下茶杯,話語間滿是試圖和她拉關系的親近之意。
“世子殿下,今日初來軍中,可曾遇到什么問題?盡管告訴。”
程宿秋心下疑慮更深,“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從外人的角度看,她和梁捷本就是井水不犯河水,清晨來時,二人相對,也是保持著客氣有禮但疏離的態度。
莫非是那幾個安插之人察覺了不對?但許桐等人已經把持住了大營出入,目前沒有報信,可見這些人還未聯系上頭的主子。
無論如何,此事必有蹊蹺。
她便也微微一笑,推拒道,“將軍此話言重了。”
隨后夸贊了一遍軍中官吏“乃國之棟梁”,軍中治理更是“井井有條”,諸如此類,同時也觀察著對方的神情有無異樣。
一路試探下來,程宿秋只感到謊話說多了時,自己也都要深信不疑了,然而仍沒有發現疑點。
梁捷和顏悅色,仿佛要將她當作人生知己似的,更不敢有絲毫怠慢之意。
好不容易,從征南將軍處脫身,程宿秋帶著三兩侍衛便快步向右軍營帳走去。
她對眼下的一無所知感到煩躁不已。
然而就在她踏進門的一剎那,就瞥見屋內有一暗色身影。揮手止住其余侍衛的腳步,獨自一人入內,那人下拜行禮后,迅速將一封才封了火漆的嶄新信件遞了過來。
正是程宿秋在長安經營的人手之一。
“辛苦了。”程宿秋點點頭,為了防止旁人起疑,便喚了身邊得力的侍衛,先安排對方歇息。
待四下無人,動作利落地劃開封口,取出輕薄紙張。
其上只有八個似乎在慌亂中寫下的字跡。
“皇上病重,太子監國!”
——
等程宿秋一行人終于開始第一日行軍時,其余消息才如流水般送了進來。
皇帝是在上朝中突然失去意識的,太醫們搶救多時,也只是保住了性命,湯藥吊著罷了。
貴妃一派的優勢更多在于天子圣眷,如果給她們足夠的時間,未嘗不能攫取權力,廢太子,掃清對手。
然而,皇上的病情不等人。
如今既然太子仍是太子,中宮正統,況且從往日名聲來看,也比二皇子強了不少,一時之間,太子監國,頗有眾望所歸之象。
樓洵蹙起眉,低聲道,“我看長安城中,恐怕不日還會生變。”
程宿秋點點頭,表示贊同,“二皇子黨,如果不想讓與之結仇的皇兄登上皇位,從此逐漸被限制權力,以后生死寄托在虛無縹緲的君恩上,那就只剩下一條路了。”
二人對視一眼,眼底皆是明了意味。
謀反之舉,不成功,便成仁,無論誰勝誰負,都與他們無甚關聯。
“難怪方才梁將軍如此態度大變。”程宿秋并不意外對方的選擇。
如果是她,也會思考,該如何與漩渦中心割裂、明哲保身的。
正事說完,一時之間相對無言。
孟霖等人都在前方,只有他們跟在隊伍末尾處,一方面是看守糧草,另一方面也是觀察有無掉隊士卒,決定是否增加片刻休息。
沉默,無盡的沉默,偶爾可聞粗啞的烏鴉啼聲。
只是氣氛并未陷入尷尬,終于,程宿秋先一步移開視線,改為注視著路邊雜草叢生的田埂,發絲隨動作從耳畔垂下,隱約可見修長的脖頸。
自從昨日后,二人的相處總像是隔著一層膜,雖然看不見,但始終存在。
樓洵深深地凝視著她。
世子自然是接受過完整的貴族教育的,甚至在他看來,其一言一行,比絕大多數王公貴族都更具有風范。
她騎馬的動作也不例外,優美的觀賞性,與時刻準備廝殺的警戒感完美結合。
樓洵感受得到,每當意識到自己對主君的在意時,體內總有莫名的躁動感,似乎影響了他的內心。
先前因此影響,他并沒有能夠繼續靠近探究,其背后的成因,反而導致今日,世子對他的態度更加微妙。
他改變了主意:
他不允許自己的情緒再次出現如此大的波動,以至于說出一些違和的話,做出失控的選擇,阻礙了自己的目的。
樓洵選擇性地忽視了心底的異樣。
他不相信所謂的直覺預測。
只有觀察,推論,驗證,這樣的結論才是不會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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