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著先前的規定，每行十里休整一次，行走一半便埋釜造飯。

        然而，僅僅是開撥后的第一段路程，就看得程宿秋緊緊蹙起眉來。

        那杜皓許是也得了頂頭靠山，梁將軍的暗中叮囑，不再像之前一般，覺得世子也得倚仗他們這些中層官吏，還有幾分拿捏之心。眼下已經煙消云散，態度也迅速轉變，愈發畢恭畢敬起來。

        本來是打算過來看看上司有何吩咐，正好自己去辦掉，若是辦得妥當，也能得世子幾分看重，接下來的路途也好過些許。

        誰料杜皓剛晃晃悠悠地從隊伍前頭，一路巡查著走過來時，就看到世子正和其身邊那個極其親近，但不知名的異域胡人，就站在一隊士卒附近。

        借著木棚的遮擋，其余人尚未發現他們。二人雖然一言未發，但顯然都在打量著那隊士卒，神情肅然地思索著什么。

        杜皓頓時感到心跳一滯，幾乎空了一拍似的。

        隨即迅速三步并作兩步地上前，又怕驚擾了二人，只得低聲拜道，“拜見殿下！”

        但是那行禮動作的幅度，倒是一點都沒有打折扣。

        雖然今日世子并未對舊吏們發難，也笑呵呵地接下了問候，甚至只將身邊幾人安插在原本的空缺名額上，與他們預想中的新官上任三把火截然不同——

        但是，他也不能完全保證對方是否能順利接受南征軍中這樣的情況。

        若是換了邱啟那種家世也一般，本人在朝中也無甚靠山的上峰來，威逼利誘，雙管齊下，保管有用，即使不能讓其欣然與眾人同流合污，也能保持著相安無事的結局。

        但是世子可是能直接與長安通信的，且本人也頗有軍事謀略，糊弄不得，若是對方將這些事捅出去，世子和長安城中的貴族世家們不一定有事，但他們這些明面上的人估計全完了。

        雖然世子看起來并不像要魚死網破之人，但也不得不防范。

        思及此，背后越發冷汗涔涔，秋風一吹，更是不由身子一抖，隨即強行保持著靜止的動作。

        ——

        方才，程宿秋正在觀察營中情況，畢竟即使下屬們上報再詳細，也不如親眼所見，來得震撼。

        前鋒已經出發許久，輪到他們時，官吏們都騎著馬，大聲呼喝中，士卒們卻是穿著破爛草鞋，甚至在深秋天氣里赤足蜷縮著身體，和大將軍率領的那些原本的王師之兵截然不同。

        程宿秋終于摸清了自己這一支隊伍的定位，別說像在燕地時率領偏軍包抄這樣的高難度戰術了，連和同袍一道沖擊叛賊都不大做得到，恐怕只能當做是提前征召的民夫，甚至屆時相對于中軍而言，是隨時可犧牲拋棄的廉價物件罷了。

        登時胸口泛起一陣郁結之情，她的確想快刀斬亂麻地解決此事，只需將那杜皓為首的幾個典型拿下，處死一批官吏后，用他們的項上人頭去平息士卒們的憤怒。

        只是，自己身邊得用的人還是太少，一旦影響到整個軍營的運轉，那更得不償失。

        指甲深深嵌進掌心，程宿秋緩緩呼出一口氣，然而，眼下還不是時候。

        離長安太近，她在都城的積累并不夠，此時輕舉妄動，極有可能造成這些人背后的貴族們狗急跳墻。

        還需再等兩日……

        卻在此時，一只手輕輕捏住她的手腕，溫熱的暖意一路沿著肌膚蔓延，升騰起一陣癢意。

        程宿秋猝然抬眼，正撞進一泓深藍湖水似的眼睛，其中隱隱含著關切，瞬間澆滅了她心下積攢的郁氣。

        低低嘆了口氣，程宿秋以另一只手輕拍兩下對方手背，勉強笑了笑道，“無事。”

        那人卻并未如同她所設想的那樣，聽話地立刻松開手，反而指尖還摩挲了兩下手腕側邊凸起的骨頭，才輕輕放下，側頭沖著她微笑，溫聲道，“殿下，我有一計，至少先讓士卒們吃上飯。”

        二人低語片刻，程宿秋滿意地點了點頭，正準備再看片刻便離去，便聽到身后傳來一陣馬蹄聲，隨后那人便跪倒在她面前，“拜見殿下！”

        程宿秋并未急于令其起身，打量片刻杜皓的反應，又細細回憶方才確實沒有感覺到有人靠近，才終于判定，他是沒有聽到前文的。

        “杜將軍這是作甚？況且你我都在軍中，不必如此，以官職稱呼便是。”

        程宿秋一臉驚訝的樣子，虛虛伸手要扶，對方顯然不可能真讓她這么做，順勢起身，笑道，“殿下，哦不，將軍，沿途天寒地凍，路遙艱辛異常，也不知道要駐扎多久，若將軍不嫌棄，下吏家在北地與漢中兩郡交界，族人冬日便經營些絲綢生意，雖不如長安中名貴，但也以柔滑聞名。正好等過兩日，路上送了來，也供將軍與幾位同僚使用。”

        程宿秋站定，心道就憑借絲綢的厚度，與其給她千金絲綢，還不如換成等價的棉花。面上神情不顯，同樣笑道，“杜將軍真乃妙人，早便聽聞，漢中的煤甚是好用。”

        杜皓心頭一松，愿意收就好，無非是眾人將眼下吃的回扣分出一部分來，交給世子罷了，但總歸能保住現狀。

        以至于見二人要離去時，還久久拜伏于地，送其遠去。

        樓洵回頭時，還能瞥見他低伏的身影，輕嘖一聲。

        眼底劃過一絲諷刺，只可惜，他恐怕不知：

        世子的第一刀，正是要在漢中對其砍下來！

        ——

        好不容易到了該吃飯的時辰，糧官到底有些顧忌，士卒們的碗底終于能看見點粟米了。只是還是清湯寡水，和一路行軍的勞累相比，依然九牛一毛。

        半日都在前方督查的孟霖也和許桐一道回來了，幾人在隊伍中央處匯合。等確認四下無人，才忍不住直搖頭，“這才第一天，我們就接收到十余個跟不上前軍掉隊的，更別說路邊，連尸體都來不及埋起來。”

        許桐也蹙起眉，“我趁中途悄然來回，粗略一數，按理說右路人馬再少，也該有將近萬人，可怎么看，都只有七千人不到。”

        即使做好了心理準備，在聽到這個缺額數字時，程宿秋心底還是悚然一驚，和樓洵對視一眼，皆是冷肅意味：

        還未打仗，便缺了三成人馬，更何況還有行軍路途……難怪，難怪蜀地十室九空，只怕是到了當地，全靠強行征召百姓，才補上了缺額！

        夜幕降臨，大軍也尋到了合適的地方，依靠著一座小城安營扎寨，湖泊就在跟前，取水很是方便。

        而將領們則被迎進城內，若不是世子制止，只怕還要宴飲一番。

        到了安排的住處，程宿秋正靠在墻邊思索，任由思緒擴散時，眼前突然出現白花花一片。

        “？”

        她抬起頭，隨即倒吸一口冷氣：

        只見孟霖抱著衣服，嘿嘿笑著湊了過來：

        “殿下，這院子后邊有片溫泉，還分了幾個不同的池子，殿下白日勞累一天，不如……一起泡個澡吧？”

        由于許桐的住處遠在另一頭，且她非必要不出現，孟霖便穿得極其隨意，腰間圍著一塊雪白的浴袍，上半身已經暴露完全。

        然而他本人膚色與之相差極大，以至于像塊白床單懸掛在黑夜中，四處飄動。

        程宿秋只感覺臉上的肌肉全部陷入僵硬，片刻才斷斷續續說道，

        “……不用了，你去便是。”

        正說著，她順手拾起茶盞抿了一口，試圖壓壓驚，隨即一口嗆到——

        樓洵側臉望過來，雖然有些疑惑，但還是盡職盡責地上前，輕拍著她的脊背，片刻見她咳嗽聲稍緩，輕聲道，“殿下，好些了嗎？”

        程宿秋舉起手指，顫巍巍地指著他，震驚道，“你也是去泡溫泉？”

        樓洵展顏一笑，沒了那些繁復的配飾和衣物的嚴實遮擋，這個笑容莫名有著加速心跳的魅力。

        那是用語言修飾不出的容貌。

        衣領隨意垂墜在前，修長雙手正挽起礙事的衣袖，露出一截骨節分明的手臂來。

        特別是那兩處深陷的鎖骨，仿佛可以盛住點點泉水。

        這一刻，程宿秋頭回體會到描述的匱乏，什么文采斐然，在昳麗顏色前，都無法具體形容。

        然而孟霖驚喜的聲音很快把她拉回了現實，“洵兄，原來你也去啊，我還擔心你泡不慣，那太好了！”

        程宿秋眼看著他又要睜著圓眼求到自己頭上，迅速轉移話題，指揮起仆從，“多打些熱水，我在房中沐浴即可。”

        見世子確實無意，孟霖識時務地放棄，改為和樓洵一道往整座庭院最里邊的溫泉走去。

        浸泡在水里時，不由發出一聲舒服的感嘆，“沒想到這么座小城里，也有如此得天獨厚的景象。”

        樓洵幽幽的聲音從背后傳來，“這處原先應該是前朝行宮所在地，自然有所考量。”

        孟霖點點頭稱是，暗道對方似乎是有些潔癖，至少這些日子觀察來看，他和世子一樣，都不是喜歡和旁人一起洗澡的類型。

        當然以他們的關系，可能只有他倆時才一起洗吧。

        孟霖打了個哆嗦，不愿繼續想象這無法直視的場景，思緒拉回當下。

        那么……今天樓洵的突然改變就引人深思了。

        在二人有一句沒一句的閑聊中，終于，蒸騰的霧氣將臉頰都熏得通紅時，他終于等到了。

        只聽到樓洵狀似無意地出聲問道。

        “聽聞公子與殿下相交甚久，不知殿下——”

        然而孟霖剛豎起耳朵細細聽著，室內深處卻突然傳來一陣細碎水聲。

        “誰！”

        孟霖憑借著多年習武的本能反應，驟然翻身躍起，抵著桌案，厲聲喝道。

        而樓洵也在止住話頭的同時，右手緊握住冰涼的冬青色刀柄，神色戒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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