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21章
四年后
二月末的天氣,已有一絲暖意,蟄伏一冬的小草忍不住慢慢冒頭,光禿禿的山頭漸漸有些綠意。
這一日是杜霖先生的忌日,趙雪青到城外墓地祭拜。準備離開時,聽到有人在身后說:“我看到山下的馬車,就猜到是你,好久不見,雪青。”
杜如風悄無聲息的上來,趙雪青回頭看到是他,驚喜道:“師兄,你回京了?”
杜如風點頭,說:“剛回來幾天。”
兩人祭拜完,一起下山。
多年不見,聊起近況,杜如風說最近杜霖學堂已經全部搬遷完成,杭州那邊已開課,趙雪青心中不舍,說:“那再好不過,只是師兄以后就更少回京城了。”
“我本就不喜歡住在京城,家人也陸陸續續接過去了。”杜如風說。
趙雪青有些傷感,她在京城認識的人本來就不多,師父去世,師兄現在又走了。
“你在旭王府還好嗎?”杜如風問,“有人欺負你嗎?”
“府里的人都很好,沒有人欺負我。”趙雪青笑著說,“師兄不用擔心。”
杜如風見她目光清透,神情平靜,應該所言非虛。
“那就好。”杜如風說,“我一直覺得對你有愧。當年,留言滿天飛,你急需離開京城,父親卻又病重,我分身乏術,沒有精力搬遷學堂,讓你有個可靠的去處。”
“師兄不必自責。我現在也挺好的。”
杜如風點頭,說:“說實話,這幾年我很擔心你。旭王府雖看起來風光無限,但你的性子真的不適合在那種地方呆。趙伯父又不在京城,以后要是有什么事,一定要寫信告訴我,知道嗎?”
杜如風不放心她,所以兩人一直通信。這些年,她的大部分信件寫的都是關于書畫的見解,以及托他幫忙找書籍,生活瑣事一概不提。這樣的性子,他總是擔心她不能應付王府那些彎彎繞繞的事。
趙雪青很感動,點點頭。又想起另一件事,問道:“我上次托師兄尋的書,師兄可尋到了?”
“基本都找到了。只是今日不知會遇上你,沒有帶來,過兩日我叫人送到你府上去。”
“謝謝師兄。”
“那些書我翻了翻,都是不入流的醫書藥書,你從哪里知道的?尋來做什么?”杜如風問。
“我在另一本書上看到的,閑來無聊就找來看看。”
“你哪里不舒服嗎?”杜如風問,“怎么開始看醫書藥書?”
“沒有。”趙雪青不便明說,“我只是找來看看而已。”
“看看可以,那些偏方可不要在自己身上試,知道嗎?”杜如風說,“若是不舒服,一定要找大夫。”
“我知道,多謝師兄費心。”
兩人一路聊天,行至山腳,沒有注意有人等在路邊。跟在后面的翎兒上前提醒趙雪青:“小姐,王爺在那里呢。”
趙雪青看過去,李逾明負手站在路邊,背對著他們,挺拔如松,看著遠處。一旁的阿祥守著兩匹馬兒在吃草,說:“是呢。”
李逾明見兩人來到跟前,轉過身,臉上帶著笑意,客套道:“杜先生好久不見,什么時候回的京城?”
“前幾日到的京城。”杜如風微微一笑,說,“還沒恭喜旭王爺承襲爵位和升官。”
“多謝。”李逾明回答,轉頭對趙雪青說,“天氣寒冷,怎么不等下午暖和點再來?”
“天陰沉沉的,我怕下午下雨,就上午來了。”趙雪青說,“你怎么來了?”
“我從練兵場回來,看到府里的馬車在這里,就等你一同回府。”李逾明回答,又對杜如風說:“不知道杜先生有什么安排,我跟王妃要回城,先走一步了。”
杜如風自然也是回城,李逾明這樣說,明顯是不想與他同路。
李逾明說完,吹一聲口哨,馬兒便跑了過來。他自己飛身上馬,隨后伸手給趙雪青,說:“上來吧。”
趙雪青以前和他共騎過,但那是在沒人的地方,在外人面前,她不好意思做出這樣的親密舉動,說:“我坐馬車回去就好。”
“上來吧。”李逾明堅持,仍然伸著手。
趙雪青看出他在較勁,不好在這么多人面前和他僵持,只得把手給他。
“踩著腳蹬子。”李逾明提醒。
趙雪青照做,被他一把拉上馬。
李逾明一手摟住她,一手握住韁繩,“駕”了一聲,馬兒跑了出去,把所有人甩在身后。
疾馬快跑,冷風迎面,趙雪青哆嗦了一下,李逾明才放慢速度。
“你們剛剛在聊什么?那么開心。”李逾明語氣生硬地問道。
他本不打算問,但想到倆人邊走邊說笑的樣子,心里就不舒服。
“閑聊而已。”
趙雪青察覺了他的情緒,但他剛剛在杜如風面前一點面子不給她留,讓她也不開心。
“你以后不許和他來往了。”李逾明劈頭蓋臉說了一句。
趙雪青覺得他今日特別不可理喻,但不想加重他的怒氣,于是沒有說話。
“聽到了嗎?”
“他是我師兄,如何能不來往?”他堅持要她表態,趙雪青沒辦法沉默下去。
“師兄而已,為何不能?”李逾明針鋒相對。
“你平日沒和師兄打過交道呀,怎么對他有這么大意見?”趙雪青不解。
“不打交道,我也知道這人虛偽的很,不值得結交。”李逾明說。
“師兄那里虛偽了?”
“整日游手好閑,嘴里說看不上京城的紙醉金迷,追名逐利,要去編寫什么“山水志”,背地不過是享受著父輩的蔭庇,游山玩水,不務正業。”李逾明振振有詞。
“世間職業千千萬,沒有高低貴賤,師兄愛好地經圖志,并致力于此,算不上不務正業。”
“這么多年,我怎么沒見過他那什么‘山水志’?”
“我聽他說,已經寫好了,只需校對一下就能面世。”
李逾明見她如此了解,心里更來氣,說:“除此之外,這人人品也有大問題,喜歡一個人不直說,非要說什么請她去學堂做夫子。”
拐來拐去,原來他在為這個生氣,趙雪青覺得好笑,說:“師兄什么時候說過喜歡我了?”
“他要是說了,我還敬他坦蕩。遮遮掩掩算計人的做派實在讓人瞧不上。”
他的成見太深,趙雪青不想和他爭辯這個,只說:“沒有的事。”
李逾明不依不饒,問:“他是不是又說讓你去做夫子的話了?”
“沒有。”
“當真沒說?”
“真的沒有。”趙雪青解釋,“當年他見我無處可去,念在同門之情,想要幫我。現在我已嫁人,他怎會說這種話。”
李逾明沒有被說服,說:“他是男人,他的心思我最懂。他想娶你,知道你和你父親不會同意,才先讓你去做夫子,時間久了,你就不得不跟他。”
已經不止一人這樣對她說過,連他也這樣想,趙雪青快氣哭了,說:“在你們眼里,我只配不清不楚的跟著別人,是嗎?”
李逾明只顧自己生氣,沒料到她想到這一層去,連忙說:“我不是這個意思。”
趙雪青不說話,背脊挺直,堅決離開他的懷抱。李逾明少見她這樣生氣,往前挪一點,貼她更緊,在她耳邊柔聲說:“你知道我從來沒有這樣想過,那不說這個事情了。”
大道上,不時有來來往往的人,這樣的動作引得不少人側目。趙雪青極厭惡被人這樣看,說:“我下去了。城門處人多,被人看到了不好。”
“你我光明正大,明媒正娶,還怕人看見不成。”
他又句句夾槍帶棒,趙雪青更氣,說:“那你下去,我自己騎馬。”
“你會騎馬?”李逾明吃驚不已。
“會。”趙雪青說,“你讓我試試。”
李逾明讓馬兒停下,猶豫著把韁繩遞給她,自己下馬,還想著在前面給她牽馬,誰知趙雪青一夾馬肚,跑了出去,動作一氣呵成,無比嫻熟。
剛跑起來,趙雪青覺得有些生疏,跑了一段路,熟悉的感覺回來了,于是一路行至城墻下,才下馬等待。
李逾明在后面慢慢走著,走了半天才到城下,沉著臉地問:“你會騎馬?怎么沒告訴過我?”
“京城的風氣,女子騎馬不雅,就沒告訴你。”趙雪青回答。
她在西北跟著父親長大,會騎馬,想來不奇怪。李逾明氣她從不主動說起這些,幾年來,倆人不時一同出行,共乘一騎的時候也有,她從未說過。這一刻,他覺得自己一點都不了解她,人雖在他身旁,心卻從來沒和他在一起。她能和杜如風開心地聊詩畫,卻連會騎馬都不愿告訴他。
“若不是今日不想和我一齊騎馬進城,你還是不會說是嗎?”
“我……”被他說中,趙雪青突然有些心虛。
李逾明想聽她解釋,但發現她根本不準備解釋,只是把韁繩遞給他。
顯然,她依然不打算和他一起進城。
李逾明想一走了之,但她身邊沒有人跟著,又不放心,接過韁繩,牽著馬走到一邊,不再理她。
兩人遠遠的站著,杜如風騎馬過來,看兩人如此,猜測他們是斗嘴了。沒有說話,在馬上點點頭,進城去了。
等到馬車到城下,一人坐車一人騎馬回去了。
平時早上李逾明出門時,必把當天的去向,何時回來交代清楚。今日出門前一句話沒有,徐娘追出去問:“姑爺,你中午回來吃飯嗎?”
“不清楚。”李逾明沒有回頭,答了一句就走了。
徐娘早就注意到兩人從城外回來后,雖一切如常,但沒說過一句話。悄悄問跟出去的翎兒發生了什么事,翎兒知道的不多,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小姐,昨天在城外發生什么事了?你和姑爺鬧起脾氣來了?”徐娘回來問還在吃飯的趙雪青。
“沒有什么事。”趙雪青不想徐娘擔心,又是小事,所以不告訴她。
“你又不是不了解姑爺,別看他在外面怎樣,私下里就是個孩子脾氣。”徐娘見她不說,勸解道,“縱使他拂了小姐的面子,你和他好好解釋,他不會不聽的。夫妻間長時間慪氣容易傷感情。”
“徐娘,我和他不是夫妻,你忘了嗎?”趙雪青淡淡地說。
徐娘說順了嘴,沒想那么多。這幾年,李逾明房里只有趙雪青一人,兩人又相敬如賓,她總是忘記這回事。
“那也是一樣的道理。小姐和杜家公子雖如親兄妹一般,但外人看來他確是外男,姑爺有些不滿可以理解。萬萬不可為這個事氣太久了,容易惹人閑話。”徐娘從翎兒的只言片語中猜出一些原委。
趙雪青想想覺得自己可笑,為了那樣一句話,和他生一天的氣,真不是自己的做派。從嫁給他那日起,她就打定主意安守本分,好好過日子。他們本就是陰差陽錯在一起,性格經歷天差地別,若是事事較真,真是一天都過不下去。
所以以往,趙雪青從不和他拌嘴吵架。縱使真的為什么事拌嘴,過了那一陣,她會先冷靜下來,好聲好氣的找他說話,從未出現這樣冷戰的局面。
“我知道了,等他回來,我會好好和他說話的。”趙雪青承諾。
吃完飯,徐娘讓人收了碗碟,趙雪青喝了一會茶,到書房畫宮里娘娘要的觀音像。外面突然猛地響起敲敲打打的聲音,讓她拿筆的手一抖,墨汁糊在了觀音的脖子上。
“這幾天外面總是鬧哄哄的,是在干什么?”趙雪青放下筆,走到院子里問。
梅兒應聲出來,說:“夫人,奴婢出去看看。”
過了一會,梅兒回來說:“隔壁的榮和院門開了,好多工匠往里面搬東西,看樣子是要整修一番。”
趙雪青想等聲音停了再作畫,等了一會,發現聲音越來越大,沒有停下來的可能,只能在吵鬧聲中繼續作畫。
好在觀音像她已經畫熟,縱使吵鬧,影響也不大。
畫完出書房,徐娘遞上一杯茶,說:“我打聽了一下,聽說是老王爺身體好些了,說要整修幾處院子,改改風水。”
一年前,李滄大病一場,拖了大半年,眼看就要不行了,李逾明因平定南方流民叛亂有功,皇帝特許他不降級承襲爵位,仍舊襲親王爵。誰知襲爵儀式不久,李滄身體又開始好轉,現在據說可以下地走路了。大都朝的規定,父母均已去世,兄弟才能分家,原本籌備分家事宜的旭王府,不得不暫停所有事情。
榮和院是一處很大的主殿,留給李逾明成親用的。趙雪青懂了。
過了一會,榮和院又是一陣猛烈的敲擊拖拉的聲音,趙雪青皺眉。徐娘這才后知后覺,說:“榮和院也動工了,而且操辦得這樣急,難道老王爺想……”
徐娘話沒有說完,兩人一陣沉默。
“這件事好久沒人提了。”徐娘左右看看,見周圍沒有其他人才說,“說句不該說的,要是老王爺真的……也就沒人管了,誰知他突然又好了。”
徐娘到旭王府四年,只遠遠見過李滄一眼,自然沒什么感情。
他們成親第二年,李滄說過要娶陸晚晴過門的話,李逾明沒同意。后來,李滄生病,這事就沒人提了。
“我看姑爺沒這個心思。”徐娘說,“就算老王爺要操辦,姑爺不愿意,也沒用。”
“該來總是要來的,不過是早晚而已。”趙雪青不動聲色,“父親身子不好,事情才拖了兩年。既然早晚的事,我看還是早辦為好。”
徐娘不接這個話茬,說:“小姐,先吃飯嗎?姑爺不知中午回來不回來,回來這么吵怕是睡不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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