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衛(wèi)府，繞道走近寒家，他在一片黑暗中用火折子點上油燈，看了看整潔的屋內(nèi)，想著當(dāng)日風(fēng)紅病逝的炕檐，心下還有些唏噓。

        他正要挪動腳步，院子里卻突然傳來磕碰聲。

        來人似乎不太在意屋中有沒有人，正在院子里回旋。

        衛(wèi)寒瞇起眸子，輕輕來到了窗邊，看著院中那身影。

        只見那黑衣人正蹲在院子里翻找著什么，衛(wèi)寒將眸子放在了黑衣人影側(cè)身露出的那截白脖頸，總感覺有哪里不對。

        他越看越覺得眼熟。

        黑衣人影用手挖開幾層土，抱著一個小木盒子起了身。

        衛(wèi)寒盯著那人的背影，眸子狠狠一怔。他心跳不自覺漏了一拍，呼吸都輕了些許，生怕驚擾她。

        彎月灑下一片清輝，朦朧至極。

        寒阿朝將紅姑的針線盒挖出來后，輕輕拍了拍手。

        拿著木匣子，她三兩下就要躍上墻頭，臨走前，她看了看那屋子，心中的留戀還是讓她折身悄悄返了回去。

        ‘就當(dāng)看最后一次吧’

        這座土屋承載著她和紅姑十幾年的悲歡，紅姑去世前賣房時，心中也是萬般不舍。

        寒阿朝站在窗前，靜悄悄望著里屋的燭火，看了一會兒，便要離開。

        就在轉(zhuǎn)身之際，一只大手徑直捂住她的嘴，寒阿朝眼神瞪大幾許，拿起手中的木匣子就要砸回去。

        身后那人似是從窗戶里猛地竄了出來，白色的衣角在她眼角處閃現(xiàn)一瞬，寒阿朝一手化掌與那人過了一招，男人手臂撐住窗檐，一手不知在空中揚起了什么粉末，她眼睛里頓時落了灰。

        衛(wèi)寒明顯感覺她動作慢了下來，趁著她不能喘息的片刻，直接將人扛起在了肩上。

        寒阿朝還沒來得及咳嗽，就發(fā)現(xiàn)自己騰空了。

        她用力抹了抹眼中的灰塵，眼眶里全是淚，她虛聲罵道：“你個小賊，不講武德！”

        聽著熟悉的聲音，衛(wèi)寒神采飛揚，心間是前所未有的愉悅，扛著人就往衛(wèi)府走。

        寒阿朝察覺他要帶自己去未知的地方，將眼睛里的沙子揉出來后，就妄圖從“小賊”的肩上下來，雙腿屈膝剛想要狠狠頂上他的肩膀，男人就出聲了：“老實點兒。”

        寒阿朝：“？？？”

        她怎么感覺這聲音有些熟悉？

        衛(wèi)寒察覺她僵住了身形，淡淡道：“許久不見，功夫見長。”

        “衛(wèi)寒？”

        女人失聲道。

        “你沒事兒綁我干什么？”

        衛(wèi)寒冷笑一聲：“誰知道你又要跑到哪兒去，可是讓我好找。”

        晃晃悠悠，衛(wèi)寒扛著人進了紫竹居。

        寒阿朝反應(yīng)過來自己在哪兒時，就被扔在了床上。

        衛(wèi)寒搬了把椅子坐到她對面，神色冰涼地說道：“最近在什么地方？”

        松柏悄悄進來點上幾根蠟燭，就退了下去。

        眼前驟然明亮，寒阿朝揉了揉眼睛，沙塵還在眼里打轉(zhuǎn)，她越揉眼淚就越兇。

        剛才天黑，衛(wèi)寒沒看清她。

        但此時，女人面上的青紫肉眼可見得清晰。

        他眸色一涼，繼續(xù)看著她手上，脖子上，還有腳脖子處的青紫，越看心中莫名升起一股心疼來。

        寒阿朝好不容易揉完沙子，嘟囔道：“京城。”

        “京城哪兒？”

        衛(wèi)寒抱著雙臂，身體后仰靠坐在椅子上，有些虎視眈眈的意味。

        寒阿朝閉口不言，但被他看得頭皮發(fā)麻。

        衛(wèi)寒瞥了她防備的神色，冷笑：“你這身青青紫紫別告訴我是跟人打架打出來的。”

        寒阿朝身上此時全是陣痛。今晚來前剛從拳場出來，剛才又被他折騰了一頓，連屁股都疼。

        她編起胡話：“在工坊里做工而已。”

        衛(wèi)寒覺得她把自己當(dāng)成了傻子，頭疼地揉了揉太陽穴，問道：“你在什么作坊能把自己弄成青青紫紫？”

        寒阿朝渾身一顫，躲開他窺視的眼神，下意識往后退了退。

        “寒阿朝，說話。”

        女孩兒清澈的雙眼還帶著些許水光，往常紅潤飽滿的嘴唇破了皮，那些青青紫紫根本掩不住她的朝氣。

        如此可愛。

        衛(wèi)寒的心在這一刻些許滾燙，他動了動喉頭，不肯輕易露出除了冷漠以外的其他神情。

        屋內(nèi)燭火將兩人影子拉得悠長。

        她不說話，一只手和自己的褲線較起了勁。

        “你可以在外面四處漂泊，但總要讓我知道你在哪兒，紅姑若是知道你如今這模樣，她泉下也不會安息。”

        聽他提起紅姑，寒阿朝突然有些累了。

        她緩緩抬起頭，看著地上的影子說道：“你根本就沒虧欠過我們什么，也用不著補償，紅姑若是在世，自然也不希望我與你們有交集。”

        衛(wèi)寒沉默下來。

        寒阿朝的話無疑是給他潑了一盆涼水。

        他突然想起有一年外出打獵。

        獵物是只通體火紅的狐貍，跑得很快，在冬日的雪地里若不是皮毛的顏色太過鮮亮，衛(wèi)寒根本就追不上那只狐貍的蹤跡。

        但是就算追上了，悉心地養(yǎng)著那只狐貍，狐貍還是死了。

        他不確定寒阿朝會不會是那只狐貍，但他絕對不再是那個獵人。

        “抱歉。”

        他目光落在寒阿朝身上的那些淤血處，

        “我找了你三個月。”

        男人聲音有些干澀，帶著不被人察覺的落寞。

        寒阿朝眸中劃過一絲意外。

        父輩的恩怨情仇本就不應(yīng)該牽扯到下一代，衛(wèi)寒應(yīng)經(jīng)很不錯了，一直想極力彌補衛(wèi)汝成對他們的虧欠。

        但時移世易，紅姑死了，她成了孤家寡人，就算得到衛(wèi)府的補償又算什么呢？

        從她來到這個世界，有記憶起就看著身邊的人慢慢逝去，她清楚地知道一切都是上天安排給她的修行，所以她毫無怨言地接受，即便夜里再孤單也從未被風(fēng)雨擊垮過。

        拳頭打在身上真得很疼，但靠自己吃飯，真得很踏實。

        她盯著地上自己的影子，抬起頭嘆了口氣：“你根本不欠我什么，別人都說父債子償，但在我這里，衛(wèi)將軍的承諾不用你來兌現(xiàn)。”

        “我身上的傷是我咎由自取，你是個好人，日后珍重。”

        她迅速從床上起身，單薄的身影走出房門，衛(wèi)寒并未阻攔，他盯著空落落的床，思緒逐漸飛遠(yuǎn)。

        眼見著女人在夜色下消失，松柏快步進了屋中。

        卻聽男人說道：“找人跟住她，定期上報她的行蹤。”

        松柏聽著他語氣里的煩躁，忙不迭地應(yīng)了聲。

        每至黃昏，寒阿朝就去拳場。

        將近十一月份的天氣，已經(jīng)讓街巷之間的綠茵變成了秋黃的枯樹枝，冷風(fēng)直直往行人的脖子里鉆，順帶在門前卷起落葉，徒顯蕭瑟。

        落霞下，女人用來遮擋脖頸處傷痕的青色絲巾在風(fēng)中飄蕩，夕陽將一人一貓的影子拉得斜長。

        黑豆照舊被她捧在肩頭，看見喬姑貓兒便嫻熟地跳到了她懷中。

        寒阿朝揉了揉它的小腦袋瓜就進了甬道。

        剛進拳場一樓，轉(zhuǎn)頭就碰上一位貴公子。

        來人寶藍(lán)色的華服，頭戴玉冠，手上還帶著大綠扳指，此時對她作揖道：“可是朝月姑娘？”

        “在下是忠勤侯府世子，段未之，此番特意想請姑娘去我府上為一干稚子作武行師傅。”

        寒阿朝打量著男人的笑臉，忌憚他的身份，本想拒絕的話攔在了嘴邊。

        “進屋詳談。”

        段未之見寒阿朝沒有直言拒絕，心下一喜。

        進了屋內(nèi)，兩人對坐。

        段未之對她拱手道：“實不相瞞，忠勤侯府習(xí)武出身，但在下的麟兒和府上其他的童子們至今沒尋著一個好的武學(xué)師傅，所以這次才叨擾您。”

        寒阿朝抿唇道：“多大的孩子？”

        段未之連忙道：“皆是四五歲，最大的八歲。”

        女人皺起素淡的眉頭，說道：“五歲習(xí)武，八歲有些晚了，府上貴人此前未找過師傅？”

        段未之：“倒是找過，只是都有些不合適。”

        寒阿朝思略：“習(xí)武是個苦活計，府上童子若是吃不了苦，在下怕是不能勝任。”

        段未之搖頭：“自然清楚這規(guī)矩，您若是來，月銀二十兩，府上為您提供住處和吃食。”

        二十兩，寒阿朝一個月打拳也就這么多，聞言倒是沒有什么排斥。

        “是等諸位童子學(xué)成還是”

        “自然是學(xué)成。”

        寒阿朝拒絕道：“實不相瞞，我在京城不會久留，一年之后我便要南下，興許不能勝任這份活計。”

        段未之聞言也有些猶豫起來。

        一個好的武學(xué)師傅難找，但是任何武學(xué)的學(xué)成都是要經(jīng)過長時間的訓(xùn)練和修習(xí)，但現(xiàn)在寒阿朝只有一年時間，看來是要與他們忠勤侯府錯過了。

        男人遺憾地拱拱手：“是在下唐突了，日后有緣，師傅也可考慮在忠勤侯府留下。”

        寒阿朝略一頷首，繞過屏風(fēng)走了出去。

        段未之看著她的背影，心里有些愁思，遂下了二樓，在一樓觀武席上坐了下來。

        擂臺上寒阿朝和新來的男武行抱拳行禮。

        “劉青云。”

        男人眉目俊秀，皮膚白皙，看起來像個白面小生，身形挺直，比寒阿朝的身量要高上些許。

        “朝月。”

        他一出手，寒阿朝就心里一驚。

        臺下的人已經(jīng)像是煮沸的開水炸了鍋了，驚呼道：“又是一個八卦掌！”

        而且明顯，劉青云的拳路和出掌更加行云流水，兩人對打寒阿朝幾下就發(fā)覺自己的破綻全被他瞧了去。

        速度之快讓人咂舌。

        八卦掌出拳宛如流水綿綿，周身畫圓隨機應(yīng)變，寒阿朝腰腹處被劉青云強攻重重一擊，寒阿朝連連倒退幾步，腳尖一點整個人跳到了擂臺邊緣。

        在劉青云搖身橫撞時，她看出了他的意圖，沒有繼續(xù)進攻，反而開掌至其前胸與男人扣腳。

        劉青云眉頭一挑，橫穿右掌如飛影一般擊在她右肩處，寒阿朝壓根沒想躲，擰身扣他右腕向左晃身。

        劉青云一時沒能反應(yīng)過來竟然真被她晃了一下，寒阿朝心里嗤笑一聲，雙掌爆發(fā)徑直外開沖掌。

        一連串的動作快到殘影不過幾息，鏖戰(zhàn)足足兩刻鐘，最終劉青云因為體力原因小勝一籌，寒阿朝黯然落敗。

        汗水順著女孩兒白嫩的下巴落下，她盯著劉青云，眸子里劃過沉思。

        體力問題再不解決，她就要被淘汰了。

        劉項盯著鮮少露出焦躁神情的女人，剛想過去安慰兩句，寒阿朝便吐了口氣，徑直轉(zhuǎn)身快步出了拳場，消失在了眾人視野之中。

        那道黑色的背影上全是汗水和染上的血漬，劉項心中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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