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的丞相府，依舊燈火通明，庭院里靜悄悄的，空無一人。

        雷震子等人去了軍營，姜子牙守在武王身邊，僅余下李哪吒他們三個，正杵在大堂內，對數里外起的動亂還毫不知情。

        姜子牙是一國之相，定會與西岐共存亡，而他們身為周將，哪怕沒戰死沙場，也絕不可能大難臨頭各自飛。

        故此，眼下的局面就變得尤為進退兩難，既不能一走了之回玉虛宮，也委實不忍心眼睜睜看著小師妹的心被做成藥引子。

        李哪吒倒是很想管神農叫做江湖騙子，說他妖言惑眾，但地皇神農乃華夏先祖，曾遍嘗百草，授人醫術與農耕，造福天下百姓，他說的話，有誰會不信？

        再加上，不知怎么回事，連太乙真人取了一瓣金蓮心救他重生，這事兒也傳出去了，于是，外頭的人都深信不疑，正是因為楊蓮花有一顆能解百毒，可治百病且舉世無雙的六瓣金蓮心，她這種體質柔弱的小姑娘才能抵抗住疫毒。

        甚至連楊蓮花自己，以及玉虛宮的幾個人，都不禁這樣認為。

        更何況，此事關乎整個西岐的存亡，先不管這顆心是否真有如此奇效，但只要有一線希望，武王與朝中大臣都會一試的。

        故此，眾人心知肚明，用楊蓮花的命換一城百姓的命，定會成為這場瘟疫的終局。

        楊戩是跟李哪吒統一戰線的，楊家對他有恩，如今又是他的岳家，他說什么，也得保住自己的妹妹。

        但黃天化就……

        李哪吒抱懷看向他，問：“你怎么說？如果武王真的下令要蓮花的命，你打還是不打？”

        他們三個早已情同手足，彼此之間，是可以交付生死的信任，那現在呢？還能一如既往嗎？

        楊戩同楊苒依相視一眼，坐在那默默抿了口茶。

        黃天化靠在桌旁，整場交談下來都沒說過幾句話。

        黃家人與鄧家人如今性命堪憂，他該怎么做？他能怎么做？

        楊戩理解他，李哪吒也能想得明白，若是他不幫，他們兩個也打得過余下的人，但若是他同他們反目成仇？

        黃天化沒回應，僅是起身向另外三人道別：“我去鄧府，看看嬋玉。”

        -

        鄧府與丞相府在同一條街，按照黃天化的速度，沿著屋頂走個半盞茶的功夫就到了。

        東廂房內，鄧嬋玉正臥病在床，鶯歌也早已患病，但她絲毫不敢怠慢，一邊掩面咳嗽，一邊端著藥碗隨侍在床旁。

        見她那有氣無力卻還要硬撐的模樣，鄧嬋玉忙伸手來接那藥碗，吩咐道：“我自己喝就行了，你快去休息。”

        前者卻躲開她的手，有些喘氣不順地推拒道：“小姐，我不累，還是讓我來喂你吧！”

        女孩子神情疲倦還帶著些感傷，仿佛再過幾日，她就沒機會再服侍自家小姐了一樣。

        黃天化恰好走到了房門口，聞聲，徑直推門而入道：“給我吧！我來喂。”

        見著他來了，鶯歌忙福身行了個禮，“黃將軍。”

        隨即，女孩子識相地退了出去，掩上了門扉。

        室內燭光晃晃，少年來到榻邊坐下，細細地瞧了會兒半躺在床上的姑娘。

        她滿面病容，唇色蒼白，連發髻也松松垮垮地垂落在腦后，沒有了往日的張揚明艷，但卻更添一份病態美。

        鄧嬋玉輕聲問：“你怎么來了？”

        “怎么？你不希望我來看你嗎？”黃天化淡淡笑了笑。

        前者雖生了病，但還是時刻記掛著她的儀表：“我現在這樣丑，當然不希望被你看到。”

        家中病倒了一片，黃天化這幾日連開玩笑的興致都沒了，整個人嚴肅了許多，他輕輕捏了捏鄧嬋玉的臉蛋兒，溫和笑道：“哪里丑了？你怎么樣都好看。”

        繼而端起那碗聞著就很苦澀的藥，道：“這藥，你要是不愛喝，就別喝了，我給你輸點內力就好。”

        姑娘趕忙搖了搖頭，“不行，給我輸了內力，你身體會虛的。”

        “我不怕苦的，沒事兒。”

        “喝了藥……身子總歸會舒適些，”她慢騰騰地說著，“之前有幾次……總感覺自己快好了，結果沒過多久又加重了，這個病……真是太奇怪了。”

        雖說這藥并不是完全沒用，但因著反反復復地疲人心神，以至于讓許多人失了耐心，開始自暴自棄。

        黃天化舀起一勺藥，吹了吹，小心翼翼地遞了過去，大抵是喘息有些急促，鄧嬋玉咽下時，不小心嗆了一下，便劇烈咳嗽起來。

        少年慌里慌張地放下碗，連忙去拍她的脊背，待她勻過氣來，才問：“怎么樣，還好嗎？”

        姑娘咳得面頰泛紅，稍稍擺首道：“我沒事兒。”

        “天化，你說……我會不會死在這里啊？”

        她本以為自己天不怕地不怕，哪怕死也是為國捐軀，痛快了事，不承想，竟然會遭受瘟疫，在此蹉跎，不得不承認，這般等死的日子是最難熬的。

        對面的人一把將她摟在懷里，緊張道：“不會的，我不會讓你死的，實在不行，我就帶你回青峰山，求我師父救你，或者去找你師父，總會有辦法的。”

        他此刻是真的張皇失措，完全不知該如何是好。

        “如果我死了，你是不是就可以去找別人了？”鄧嬋玉將頭靠在他的胸膛上，每每思及此，她心里就泛起一陣難過。

        少年替她蓋嚴實被子，握住了她冰涼的雙手，“你以為我黃天化是甚么人啊？我要求很高的好不好？不僅要非常漂亮，還要身材好，必須是官家小姐，腦子要聰明，還得會武功，懂法術。”

        他低頭看向她，眉目深沉，“所以，你不可以離開我，否則……我恐怕就得孤獨終老了。”

        雖說他倆相處的時間不算長，但他這些話都是發自真心的，她是這樣完美的姑娘，雖性子烈，但也愿意為了他展現出柔美纖弱的一面，他倆能遇見，是一件多么好的事情。

        鄧嬋玉彎了彎唇角，抬起手，纖細修長的手指滑過對方的側臉，這樣好看的男人，她是真的舍不得。

        “天化，我聽說……蓮兒妹妹的心可以治療瘟疫是嗎？”

        忽聞這句，黃天化心里咯噔了一下，僵硬地點了點頭。

        “你答應我一件事，好不好？”姑娘邊說，邊環住了少年的脖頸，這樣親密的動作，她還是頭一回嘗試。

        “你說。”黃天化看著她的眼睛，有些局促不安。

        鄧嬋玉道：“如果……真的只有她的心能救大家，你一定要……保護好她！”

        前者愣住了，似是有些不敢相信，“嬋玉……”

        “這是天災，或許也是人禍，若我如今還是殷商將領，我想我只會看熱鬧，等西岐不攻自破，”姑娘說得懇切，“她沒有這個責任，非得要為了全城的百姓犧牲她自己，不是嗎？”

        黃天化沒料到她竟然會同他說這些話，他其實一直在心里百般糾結，她說得沒錯，蓮兒妹妹對西岐沒有責任。

        “我知道這對你來說有些強人所難，但我還是希望你能答應我。”她眉眼溫順地看著他。

        雖然她也想活命，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她不想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更加不希望黃天化同李哪吒與楊戩兄弟反目。

        “好，我答應你。”少年承諾道。

        這一瞬，他覺得，眼前的這個丫頭比他了解的要善良得多，也要體貼得多。

        大抵因為各人的體質不同，所發的癥狀便有所差異，有少數人是不會發瘀斑的，比如鄧嬋玉，因著手臂掛在對方的脖子上，衣袖滑了下來，裸露的肌膚依然是白嫩嫩的。

        不知是想到了甚么，她的目光愈漸微妙，面前的少年也沒說話，僅是靜靜地抱著她。

        “你真的……不會感染上疫病嗎？”鄧嬋玉突然問。

        對方從容應道：“目測是不會，我回了幾趟王府，也沒見著有哪里不舒服。”

        鄧嬋玉將手放了下來，輕輕敲了敲床榻的里側，小聲地示意道：“那你，今晚……留下來陪我，好不好？”

        黃天化怔了下，一時之間，沒反應過來她的意思，她是因為害怕？還是擔心她真的先走一步，打算獻身？

        “留下來陪你可以，但我……打地鋪就行了。”他回應得謹慎。

        他們之間，似乎總是存在一些猜不透對方心思的點，不像李哪吒與楊戩那兩對，僅是一個眼神，就能講明白。

        姑娘遲疑地抿了下唇，才道：“我雖行軍打仗，但這身子也是極細心去愛護的，不會委屈你的。”

        “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少年連忙解釋，“我說了，我不會讓你死的，所以，嬋玉，你不能如此輕率，你知道嗎？”

        鄧嬋玉稍稍垂首，“天化，我年紀不小了，過了正月就雙十了，你當初說試一試，可我是真的打算要跟你過一輩子的。”

        有些話現在不說，也許就再也沒有機會說了。

        “我也是，”黃天化朝她笑了笑，“我現在下定決心了，我一定要娶你為妻。”

        憔悴的面容上露出了久違的欣悅之色，姑娘抬起頭，眼神中帶有幾分期盼，“可我真的怕，我們今生有緣無分，你就答應我，行嗎？”

        少年仍舊在猶豫，他怎么會不想要呢？但若是等她病好了，后悔了怎么辦？

        想來他也是真的沒用，怎么甚么都得靠她主動。

        黃天化正欲開口，忽聽見外頭隱約傳來陣陣嘈雜，鄧府的宅子不大，出了垂花門就是宅門，故此，街上的動靜一響，屋里便能聽得見。

        那是人潮涌來的陣勢，腳步聲雜亂無章，還夾雜著喊叫聲，越來越近，越來越近……似乎是朝著相府去的。

        兩個人滿心疑惑地凝神聽著，直到有人騎馬奔來，沿路高喝：“大王圣旨到！”

        “不好！”黃天化猛然站起身，“你先好好休息，等我回來！”

        他語罷，便迅速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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