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山，石磯所蟄居的那方石洞內(nèi)依然還是老樣子，幽深陰晦，好似暗無天日。

        她半臥在軟榻上，一雙眸子里倒映出手中明珠的熠熠流光。

        胡喜媚沿著青石板路走進來時，石磯便是一直保持著這般姿勢，仿若并未覺察到來人，僅是怔怔地凝視著那顆看上去非同尋常的，浮于手心之上的珠子。

        “娘娘？”胡喜媚試探性地喚了聲，而后才發(fā)覺石磯當真是在出神，過了半晌才慢悠悠地轉過了頭。

        胡喜媚記得石磯初恢復人形時，梳的是一個高高的流云髻，眉眼里戾氣十足，無不透露著對這世間的恨意，而今日卻鬢發(fā)低垂，還斜插著一只碧玉瓚鳳釵。

        石磯氣息平穩(wěn)，神情中流淌出來的溫婉與往日比起來，是如此的判若兩人，胡喜媚不解，也十分驚訝，畢竟自打她遇見這位萬妖之首以來，對方留給她的印象，便只有兇狠毒辣與妖冶邪魅。

        明珠的光芒倏忽一收，落在一桐木盒子里，隨后，軟榻上的人淡淡開口：“將這個拿去給申公豹。”

        她言簡意賅，似乎并未打算告知此為何物，胡喜媚難壓好奇，還是壯著膽子怯怯問了句：“娘娘，這是？”

        好在石磯并未惱她，直接道：“神龍夜明珠。”

        胡喜媚眼眸一睜，這樣的物什，她自然知曉是天界之物，但那更深的來歷，容她細細尋思了一會兒，才摸索出那么些頭緒，她本想說，可是昔日天界戰(zhàn)神金童神君所有的那顆夜明珠？

        但她不敢。

        一千五百年前，石磯娘娘之所以能率領巫妖兩族，沖破九重天的結界，殺上天庭，正是靠著這顆神龍夜明珠的力量，而助她之人，卻是同為天界戰(zhàn)神的刑天神君。

        這段往事，早已在石磯的腦海中重現(xiàn)過千萬次，她抬眸直直望著胡喜媚離去的方向，瞳孔卻是有些深邃發(fā)散的。

        “刑天，你壓在那凌霄寶殿下，已經(jīng)一千五百年了。”石磯輕輕摩挲著發(fā)間的玉簪，喃喃自語。

        沉思半瞬，眉眼間忽又染上了那么點兒狠色，“倒也真沒想到，金童的兒子，竟轉世為了人？”

        “若是他的元神落在我手里，那高高在上的昊天上帝，又該如何呢？”

        “親外甥？”她終是勾唇輕笑了聲，“有趣！”

        -

        周軍出征近一月，尚未有大捷的消息傳入西岐城，此次周武王御駕親征，百姓雖覺這場仗有別于以往，但也是滿懷信心，畢竟“天子”二字，于諸多人而言，那便是如信仰般的存在。

        蘭秋時序已至，院墻內(nèi)的鳳仙開得明媚，繁花錦簇，爭奇斗艷，暑熱也更甚了幾分，隨之而來的還有百姓們對慶賀中元佳節(jié)的熱情洋溢。

        而當眾人談論起舊歲的七月半時，仍然還是心有余悸，咂舌不已。

        只記得那日，殘陽如血，西岐城外烽火綿延十余里，兩軍對陣，兵戎相見，鼓聲震天，殺了個天昏地暗，威武軍兩名大將負重傷歸來，鮮血濺落在御街的路面上，觸目驚心。

        楊苒依坐在支摘窗前，一縷細碎的陽光落在宣紙上，襯得她筆下那副半成的紅白芙蓉圖更為生趣了些。

        只不過，中元將至，往日光景屢屢閃現(xiàn)于腦中，她心意漸亂，終是勾錯了一筆。

        姑娘身形一頓，眼神中難免流露出些許惋惜。

        她的畫藝是極好的，為祖父楊恒親為傳授，要知道，楊恒不僅文采斐然，其畫藝也在整個大商獨占鰲頭，那些年，她獨居深宮的蕭索歲月，還得多虧自個兒妙手丹青，才得以解悶。

        楊苒依置筆于硯臺之上，扶住后腰，徐徐起身。

        食時已過，驕陽濃烈，好在這處院落南北通透，暖風迎面吹來，倒也頗為舒適。

        楊苒依甫一推開門扉，便有行在游廊上的婢女聞聲小跑趕來，連忙攙住她的臂彎，清脆道：“大小姐，您慢點兒。”

        蕓兒隨了楊蓮花出征，眼下服侍楊苒依的便是這個新進府的女孩子。

        當日西岐城瘟疫橫行，楊苒依陪同楊戩在外巡視時，于難民村后方的小樹林里，遇見個餓暈在石板路上的女孩子，待她醒來才知其是從朝歌逃難來的，家中父母雙亡，路上又與同行者走散，險些丟了性命。

        許是見她世代同為朝歌人，楊苒依心生憐憫，便將她帶回了武成王府做婢女，然這姑娘模樣清秀，性子文靜且機靈，瞧著也算喜人。

        楊苒依朝她莞爾一笑，道：“綠旖，你陪我走走罷。”

        初秋之時，景致不至衰敗，四處依然是盎然之色，怡人的蘭花香氤氳在風中，穿過幾處月洞門，便是府中平日待客的前廳了。

        大周封王的武將僅此一家，雖說先前屬敵軍陣營，在西岐無甚根基，但架不住這黃家人丁興旺，聲勢便愈漸壯大起來。

        黃滾雖年事已高，先前畢竟是鎮(zhèn)邊元帥，論經(jīng)驗，怕是無人能及，而黃飛虎正值壯年，勇武與謀略兼具，膝下還有四個驍勇善戰(zhàn)的兒子。

        這樣的家世門第已然讓人艷羨，偏生黃飛虎還有兩個長得似天仙般的外甥女，楊苒依許了楊戩，可謂是親上加親，而李哪吒對楊蓮花的情意，那夜在丞相府前，也是全城皆知，再加上前陣子李家歸降大周，軍中又添三名虎將。

        這論生兒子的翹楚，黃李兩家可謂是當之無愧。

        有些好事之人在茶余飯后也會忍不住嚼黃家的舌根，妒忌之情溢于言表，但明面里卻仍是不敢怠慢的，畢竟除卻黃家本已傲然群雄的勢力，日后與李家同鄧家結親也是早晚的事兒。

        軍中扛把子三人組皆與黃家沾親帶故，如此一來，只怕武王奪得天下后，這三家人一榮俱榮，便是天下最顯赫的功臣。

        這其中利害關系，人人皆想得明白，這不，眼瞧著中元節(jié)將至，城中勛貴公卿之家的主婦們便陸續(xù)借此機會登門造訪，意欲相邀黃家的女眷們一同前往女媧宮祈福。

        李氏雖僅是黃飛虎的表妹，但無奈黃將軍喪偶，長子黃天化又尚未娶妻，于情于理，李氏也只得幫著執(zhí)掌中饋。

        前廳內(nèi)好生熱鬧，今日，幾位上大夫家的，御史大夫家的，南宮將軍家的夫人湊巧趕在了一塊兒。

        李氏命人上了頂好的云霧茶，還有各色糕點，百合胭脂酥，鴛鴦水晶糕……琳瑯滿目地擺在眾人身旁的小幾上。

        南宮玥隨母親一同前來，陪著說笑了一陣，神情中便顯出幾分心不在焉，視線頻頻落于院中，似是在尋甚么人。

        月洞門后，楊苒依被綠旖扶著，還未及前廳院中，便知曉今日府里怕是又有貴客前來了。

        她是個不喜鬧騰的性子，眼下又有孕在身，便愈加不愿出現(xiàn)在人多的場合，于是步子一停，便連忙朝綠旖吩咐往回走。

        然好巧不巧，南宮玥許是耐不住性子，便自個兒出了前廳，一望見楊苒依的身影，她眸色一亮，連忙提起裙擺跑來，喜笑顏開道：“苒姐姐！”

        這一聲“苒姐姐”可著實是驚嚇到楊苒依了，姑娘心中狐疑，她倆連點頭之交都算不上，何時能以姐妹相稱了呢？

        但楊苒依待人溫雅，頗明禮數(shù)，倒也不是那種喜愛記仇的女子，她轉回身，和和氣氣地頷首笑了笑：“南宮小姐。”

        南宮玥笑著套近乎：“我說怎的一直沒見著你，苒姐姐不一塊兒來嘮嘮嗑，熱鬧熱鬧么？”

        今日的南宮玥委實尤為熱情，楊苒依可真不知曉這位趾高氣昂的大小姐，還能有如此自來熟的時候？

        她仍然淡笑著，回應道：“恐是懷孕所致，這幾日心生煩悶，去了只怕會擾了諸位夫人的雅興，也就不宜見人了，還望南宮小姐見諒。”

        這話，南宮玥挑不出甚么毛病，一時竟有些不知該如何接話。

        她今日這副判若兩人的和善模樣可絕非是吃錯藥，抑或是本性大改，而是她南宮玥的如意算盤打得比誰都精明，趨炎附勢這種事兒，于她而言便是信手拈來，做得行云流水。

        她不光要嫁給武王，還想母儀天下，她南宮玥的野心可大著呢！

        濁世當頭，奉武為尊，若是能與武成王府處好關系，日后在大王面前，便又多了一個替她美言之人，何樂而不為呢？

        南宮玥抿了抿唇，主動上前去牽住了楊苒依的手，低眉順眼且輕言細語道：“苒姐姐，之前是玥兒不懂事，多有冒犯，還望您大人有大量，別往心里去。”

        她生得也算俏麗可人，此刻眸子亮晶晶地瞅著楊苒依，確有幾分楚楚可憐的模樣，后者本就無心與她計較，她既有意示好，自個兒當然要以禮相待。

        楊苒依忙道：“南宮小姐言重了，想您也是率直可愛之人，我又怎會心生芥蒂呢？況且，是我隱瞞實情在先，才給大家造成了麻煩，該道歉的，是我才對。”

        佳人之言，句句體面，南宮玥聽著，只覺自個兒的道行還頗欠火候，畢竟眼前這位曾是上大夫家的千金小姐，還是身份顯赫的貴妃娘娘，如此想來，她欲與其交明面之好的心思便更甚了。

        “苒姐姐這樣說，讓玥兒愈發(fā)不好意思了，”她笑意含羞，眼眸一轉，又熱切道：“方才幾位夫人在商榷中元節(jié)時，前往女媧宮祈福一事，不如苒姐姐同咱們一塊兒去罷？”

        中元那日，女媧宮附近定是熙來攘往，肩摩轂擊，當真不是身懷六甲之人該去的地方，她毫不猶豫地婉言拒絕：“南宮小姐的好意，苒依心領了，只不過，我如今實在是不甚方便。”

        “玥兒--”

        這方，楊苒依堪堪語罷，便聞見南宮家的夫人王氏，正站在廊下喚著南宮玥，小姑娘連忙回頭，巧笑倩兮，甜甜一聲：“娘！”

        “你們在聊甚么呢？”王氏臉上掛著笑意，領著眾人一齊走來。

        楊苒依見了，正欲福身行禮，為首的兩位夫人花容頓顯失色，連忙伸手去扶，制止道：“使不得，使不得，你這可大著肚子呢！”

        “見過各位夫人。”她只好頷首相待。

        楊苒依雖在孕期，但那婀娜多姿的嬌俏模樣卻并未折損半分，玉肌雪膚，明眸皓齒，一行人細細瞧著她，一時間，真讓人說不好，楊戩與她，到底是誰更有福氣？

        南宮玥朝王氏身旁貼了貼，細聲道：“娘，女兒本想邀請苒依姐姐同咱們一塊兒去女媧宮，但轉念一想，她有孕在身，也委實是經(jīng)不起折騰。”

        她眉眼里流露惋惜，一張嘴是尤為伶俐，既顯現(xiàn)出了自個兒與人為善的落落大方，又順水推舟表達了關切之情。

        王氏大抵是想幫襯自個兒女兒一把，便道：“苒依姑娘成日待在府里頭，也是怪悶的，不如坐在馬車里出去透透氣，想來也是好的。”

        “是啊！中元那日，咱們王孫貴族家的車馬結伴而行，侍衛(wèi)婢女只會多不會少，定會照顧好姑娘的！”接話之人是御史大夫家的夫人，她性子爽朗隨和，此番話還確是她的真心。

        李氏聽著，似乎也并未覺著有何不妥，但也怕苒依為難，便笑著開口打圓場：“幾位夫人真是盛情難卻，讓小女受寵若驚了，離中元還有幾日，不如容我再好生安排安排，咱們還是先去用午膳罷？”

        別了一眾貴婦人，楊苒依便原路返回，她的飲食起居，楊戩走之前是同下頭的人細細交代過的，甚么忌口，甚么宜食，說得明明白白，膳房的人怕是早就貼了張食譜出來，唯恐照拂不周，被幾位小將軍抓去興師問罪。

        行在游廊上，楊苒依思忖著，對于去女媧宮一事，還是作罷為好，然這時一貫安安靜靜隨侍在一旁的綠旖，卻忽然小聲念叨了句：“大小姐如此掛念姑爺，不如咱們在女媧宮外，將住持請出來，給姑爺求個平安福？”

        楊苒依眼波流轉，眸光一動，這話，還真是說到她心坎兒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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