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館的門開了,  圍在門口的人一窩蜂涌上來。

        熟悉的客人已經自己端了空杯子去酒桶那里掃碼倒酒。

        店長在兩側放了幾個橡木酒桶，有生啤、淡啤和黑啤，每種都有三百杯。其中生啤是賣得最快的,  它比其他兩種啤酒都新鮮好喝。

        “冰淇淋、刨冰和冰水都下架了？”熟客一眼就發現酒水牌上少了三排冰飲，喜歡的客人大感失望。

        小總裁也抿抿嘴,  他最喜歡的仙草蜜也不見了蹤影。

        “本來就是夏日特供,  高溫天不是已經過去了嗎？再說了,  總要空出些位置放置新的酒。”店長解釋說。

        “那新的酒呢？”

        “還沒釀好。”

        “……”

        好坑的店長，然而是自己捧的，能怎么樣呢,  還不是只能笑著說：“店長你慢慢釀,  不要著急。”

        人群里有一部分來見識‘酒館美酒’的游客，他們掩著鼻踮著腳,  生怕碰到什么臟東西。

        但人這么多,  總是要擠的,  所以千防萬防,  還是沾染上‘下等人’的味道。

        一會兒酒館里忽然響起柔和的樂曲聲,  四面環繞,  但他們還是不適地縮著手腳，皺著眉看四周星野城人舒展開的皺紋。

        “你以前沒下去過天上城,  沒見過這樣的酒館吧？”黑發男人和紅發女人已經是來了兩次的‘熟客’，他們按著各自的喜好點酒，腳跟著樂曲的節奏打著節拍,  還和旁邊的人說笑。

        “配料都沒有寫清楚，萬一我過敏了怎么辦？”金發大小姐皺著眉,  她今天一天心情都不太好。

        店長在每張酒水牌下面都寫了釀酒的原材料,  但很遺憾,  因為許多物種滅絕，配方斷代，這些原材料也有不少是看不懂的。

        她的朋友，那位紅發美女扯她的手，卻被心情不快的大小姐揮開。

        “我吃出了問題，你們這負責嗎？”

        酒館忽然為之一靜，只有樂曲聲回蕩。

        “呵，”已經開始喝酒的星野人聽到了這句話，他們毫不客氣地嘲笑，“哪兒來的小寶寶，第一天出門嗎？外面的世界很危險的，你還是躲在子宮暖艙里比較好。”

        客氣一點的就會說：“你可以選擇不喝，自己該喝什么不該喝什么都不知道，還要別人照顧你？”

        說話的大小姐臉已經綠了，不過她還沒說話店長已經開口了。

        他將酒杯放在柜臺上，發出清脆響聲，等到酒客稍稍安靜一點，才安撫那些起哄的酒客：“進肚子的東西謹慎一點是應該的，事前詢問總好過之后后悔。我比誰都希望你們可以高高興興進來，高高興興回家。”

        老客人們雖然被念了一通，但因這親切的自己人的態度，倒是沒有什么不滿情緒。

        之后店長才將一個針形儀器遞給之前挑剔的大小姐：“這是最新的食品檢測儀，輸入你的過敏源，就知道這些酒適不適合你了。”

        金發大小姐嘴唇微張，愣愣接下。

        快速處理了這個小事件后，店長繼續給點了酒的客人倒酒，聽他們暢所欲言。但他的表情淡淡的，也不會參與談話，以一種半游離的姿態站在這里。

        客人們也不會去管他，他們卸下包袱，舉杯對飲暢所欲言，一天的疲憊都洗凈了。

        星野城以前沒有這樣的地方，一群人坐在一起吃吃喝喝，不用擔心突然的襲擊。

        或許用詞應該更準確一點，不是沒有這樣的地方，是沒有他們這樣沒錢沒地位沒有存在感的人可以進去的地方。

        店長不會嫌他們窮，不會嫌他們丑，也不嫌他們做了一天活后的汗臭。

        拿著食品測試儀的金發大小姐忍不住捂著臉，這店長一點沒有以前她常去的酒館

        老板熱情殷勤，但不知道為什么，看著這冷漠的臉，她的心跳反而越來越快。

        她不顧形象地擠到柜臺前：“那個，有什么推薦的酒嗎？”

        大小姐一身金燦燦的掛著無數奢侈品，并且這還是一個難得的美人，如玫瑰一般濃艷，但店長待她如店里其他所有客人：“你有什么偏好？”

        “我什么都可以，哦，不要太腥辣的，太苦的也不要，香一點。”

        “這樣？我推薦果酒，荔枝酒、藍莓酒都不錯，如果可以接受烈酒，這里還有幾款用香料和水果調味的利口酒。”

        角落有一個五人小群體，為首是鋼鐵集團的小總裁克羅斯，其他四人是他們集團的合作商。

        他們一直看著店長，看他認真地介紹這些酒的酒精度、口感、香味特點，看那個難纏的大小姐視線幾乎黏在他身上。

        來之前這些人已經將店長調查了一遍，還有專業針對這些資料研究了他的性格特點，研究他的喜好，但……

        “不懂，哎我不知道應該怎么說，我要是他，現在早就拿著那些技術成為各個國家的座上賓了，怎么可能還會待在這樣的地方，老老實實做個酒館的店長？”

        “所以你不是他。”

        小總裁克羅斯一直看著那邊，他是帶著家族任務過來的，他們也很需要便攜即時的迷你時空門和機甲空間鈕必備的空間擴展技術。

        這樣可以改變人們生活方式的高科技，必須盡快拿下，越快越好。

        “店長。”又一個帶著保鏢的男人擠到柜臺前，把金發大小姐都擠到一邊去。金發大小姐對其怒目而視，但這人臉上覆蓋著微笑，不避不讓：“店長覺得，我適合哪種酒？”

        “朗姆酒。”

        “朗姆酒？”男人抬頭在酒水牌上找，卻找不到它。

        店長不說話，只是從柜臺下拿出一個小小的白橡木的酒桶，看著很是迷你。

        酒桶開了，濃郁的烈酒特有的刺激香味散出來。

        “這是濃朗姆酒，甘蔗渣加水稀釋，加入酵母發酵，陳化數年取出。”

        他開了木桶上的蓋子，開始倒酒。金色的酒水被小心裝入高腳杯中，酒香和甜香散開，但又和蜂蜜酒、甜米酒的甜不太一樣。

        “客人不遠千里來到我們星野城，別忘了嘗嘗我們這的酒。”

        老酒客們忍不住上下打量這個陌生的客人：“這是誰？他是什么來歷？為什么店長特別為他取新酒？”

        他們羨慕嫉妒恨，卻不知道被店長看著的男人背后冒冷汗。他簡直覺得店長一眼就將他看透了，他的危險就藏在酒水的甜蜜后。

        “要聽聽朗姆酒的故事嗎？”店長看著他，“一個關于奴隸、糖和死亡的三角貿易故事。”

        男人渾身僵直，連話都說不出，更講不出什么反對的話。于是店長用著他清冷的聲音講起了這個‘未亡國，已成奴’的故事。

        因為利益被覬覦，因為弱小被掠奪，客死異鄉的奴隸們埋在甘蔗林里，他們的血液化成甜蜜的甘蔗汁，成為貴人們口中的美食，而剩下不要的甘蔗渣被二次利用，釀制成這杯酒。

        這杯酒應該是苦的，因為他們是黑奴的眼淚。

        “一開始奴隸們喝的朗姆酒并沒有這樣香甜，因為那是純粹用甘蔗渣釀的，沒有加入蔗糖。這不是貴人喝的酒。”

        “你想，說什么？”男人咬住舌頭，咬出血，才艱難地吐出這幾個字。

        “我只是在介紹它的來歷。

        “雖然是很久遠的其他星球的故事，但萬事萬物不都是這樣？以斗爭求和平則和平存，以妥協求和平則和平亡。”

        話音方落，這個男人的手指就是一顫。

        “店長說得好！”酒客聽不懂其中官司，只聽到最后

        一句，忍不住大聲叫好，他們的聲音淹沒了柜臺這邊的聲音。

        而如克羅斯這樣知道男人身份，也聽懂了的人，雖沒有應聲，臉上也露出贊同表情。

        他們都是支持用實力贏得生存和尊重的人。

        男人面色越白，他站在這些熱血沸騰的星野人中間，好像混進鵝群的鴨子。

        店長緩緩一笑：“這位客人，你的酒。”

        酒放在他面前，金色的酒液輕輕晃動，并且帶出甜蜜的香氣。男人已經完全確定，自己被看透了，他的來歷，他的一切都是透明的。

        他那些不可言說的罪惡，似乎都被一一看清了。

        可店長的眼神非是鄙夷，非是嫌惡，非是不屑……是更復雜的，幾乎讓他轉身逃避的眼神。

        “不可以動搖，我是對的，我是對的。”男人心中一遍遍重復，手指死死握著高腳杯，幾乎把杯子折斷。

        店長拿出他的銀酒壺，一邊喝著，一邊沉默地看著這個客人一口飲盡杯中酒，狼狽離開。

        這個人一出現，他就看到了，也認出了。

        那場夢境中能讓他記住的人不多，這是其中一個。

        炮火之下，人類如螻蟻，能被人看到的實在不錯，這其中有壯烈的，有滿是遺憾的，也有讓人咬牙切齒的。

        但這人不屬于其中任何一種。

        如果非要用什么來概括，或許是：憐你悲苦，恨你不爭。

        金·捷森。

        被所有人視作間諜、叛徒、人奸、走狗的男人。

        扶持求和派的政府，一心依附高級文明，帶著一群軟弱的資本家給別人造成了不少麻煩，執迷不悟。

        他就是電視劇里從第一集壞到第九十九集的反派，一切形容壞的詞語用在他身上都不算過分。

        但是第一百集，反派死后，挫骨揚灰，劇情卻反轉，他是個傷心人。

        和其他懷揣理想的同齡人不同，他是個悲觀的現實主義者，也是第一批離開母星去神恩文明‘留學’的‘留學生’。

        他看過神恩文明的強大，也清楚人類文明的脆弱，了解越深，越是看不到一點希望。

        一旦神恩文明動手，人類文明沒有任何一點反抗余地，最好的結局是成為附屬者，最壞……滅種。

        他所有一切的計劃，都基于這個無法推翻的前提。

        所以金是個妥協派。

        無法抵抗，就選擇加入。

        他走近神恩文明，學習神恩文明丟出的幾個肉骨頭一樣的技術，成為神恩文明的代言人。

        這樣的人其實不少，之前那個天真地邀請店長加入的‘對外文明聯絡推廣協會’不就是如此？

        同樣是底層出身，吃過無數苦，拼過無數命，他和克勞德卻是兩種個性。他將‘生存’二字看得極重，至少比尊嚴，比骨氣重。

        只要人類文明能活下來，哪怕是茍活，也比滅族好。

        所以他不擇手段，作惡多端，一心只為自己目的。

        但人是個復雜的生命，他看起來這樣可惡，千刀萬剮不足惜，可他在外面當孫子，卻只為將換得的技術全部投入母星建設。明明很有錢，卻過得很節儉，還資助孩子，讓他們學習更高級的技術。

        因為孩子是希望，也是未來。

        這樣十年如一日，他也為母星培育了一批優秀的科學家，但也同時培育了一批無文明無種族主義者。

        他還將許多志愿者送入神恩文明，希望他們融入社會，讓神恩文明的人真切地感受到人類是一種和他們一樣的智慧生命，求取共情。

        為了一個不值得推崇的目的，他做出了令人欽佩的努力。

        這個星球的年輕人都在用自己的方法拯救岌岌可危的母星，只是金

        選錯了，賭輸了。

        輸在不了解神恩文明的殘暴，輸在不了解人類文明的驕傲。

        他只來得及在神恩文明的軍隊出發前發出最后一句信息，而后死在身邊機器人手里——機器人的最高權限在神恩文明的手里。

        而那些在他的支持下去了神恩文明的人類，在失去人類文明這個后方之后，也理所當然淪落成底層，連繁育資格都沒有的底層，亡族滅種就在眼前。

        店長慢慢喝著他的酒，今天的提醒已經出格，他不會再做其他任何事。

        現在的情況和夢境中已經不太一樣，或許金還是會成為一個妥協派，或許不會。

        但不管是哪一種，希望他問心無悔。

        “店長！”一聲從遠至近的呼喊吸引了酒館里的人，也吸引了店長的注意。酒館里已經座無虛席，人擠得滿滿當當，這個人拼命努力地擠到柜臺前：“店長！你看我！”

        來人一頭綠藻似的頭發，臉上雖然還殘留著一點魚鱗的痕跡，但基本已是人類模樣，看著是個很有活力的青年。

        “店長，是我啊！”

        “你這么大呼小叫沒一句重點，誰知道你要說什么？”又一個人走進來，手臂一粗一細，是萬事通。

        萬事通一路走到店長面前：“店長，是百事達，這家伙去做了‘基因修復藥劑’的試藥員。”

        “原來如此。”

        其實店長聽到聲音就知道是百事達了，他的聲音里帶著奮進的生命力。他只是奇怪百事達沒有進入游戲怎么會恢復人類模樣。

        原來人類這邊已經開始制作基因修復藥劑。

        卡著人類文明脖頸的基因崩潰癥……要被徹底解決了嗎？

        店長又忍不住喝酒了，這次卻是因為喜。

        “你想喝什么酒？這次我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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