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塌地陷，戰火紛飛。

        這五百年來，江湖上的血一直在沸騰。

        要從如今的四荒五洲里找到一片凈土已經不易了。但偏偏在東荒妖界里還留著這樣一處寧靜祥和之所，鳥獸爭寵，草木皆潤。

        然而又有誰能看清，這安寧的浮華之下已無實根。

        一棵沒有根的樹，還能活多久呢？

        一鍋抽了薪的水，還能沸多久呢？

        祖龍島，葬龍淵。

        暮成雪并不費力地便來到了祖龍島的禁地，葬龍淵中游蕩的厲鬼見她像是撞見了陽光的吸血蟲，奪命一般四散飛逃，離得碧落之靈遠之再遠。

        在萬鬼退卻的迷霧里，龍祖縮地成寸，緩緩走來。

        “碧落圣女駕臨龍族，不知有何指教？”

        龍祖年邁的身體看似老態龍鐘，其業力修為卻像是大海深不見底。

        暮成雪也不含糊，開門見山道：“我來找慕容公主。”

        “原來是為了老友前來，”龍祖輕捋龍須，道，“小塵閉關修行《五龍訣》，剛剛出關不久，正在葬龍淵深處歷練，圣女可前去那里尋她。”

        暮成雪臉上閃過一絲不悅，這老龍看似對她禮貌有加，但實際刁難之極——去葬龍淵深處的路上妖獸厲鬼出沒，可沒那么好走。不過倒也不足畏懼，只是多了些麻煩。

        暮成雪穿過龍祖虛化的身影，周身閃爍著微弱卻不熄滅的白光，宛如一朵盛開在黑夜里的天女花，向鬼怪嚎叫的葬龍淵深處飄去。

        不久，前方迷霧中忽有金光閃爍，萬丈金雷劈碎來不及逃命的惡鬼孤魂，狂舞之間呼嘯著一條條金色龍影，威霸無比。

        “吼！”

        云雨中，一只巨大的金色龍頭吞云吐霧，雷霆萬鈞地向暮成雪吞噬而來，卻在美人十丈處瞬間碎如塵埃，在風中飛速飄散。

        巨龍卷起的狂風吹散了方圓十里的迷障，一道身披金甲、手舞龍槍的颯爽英姿出現在暮成雪眼前。

        “天器天龍果不虛傳！”

        暮成雪收起圣女的冷漠與威嚴，說話間像極了一個少女。

        “小塵，好久不見。”

        “雪兒？”慕容塵凌厲的目光中流露出幾分溫柔，卻又轉瞬即逝，淡淡道，“你怎么來了，你找到了白云生了？”

        暮成雪輕輕搖頭，道：“沒有，他還是沒有出現。我這次是來特意看你的。”

        慕容塵冷笑道：“我有什么好看的。”

        當年白云生利用她從龍族強取白陰陽魚，不僅將她打成重傷，還殺了她姐姐，如此大仇，慕容塵對這位白公子可是恨得牙癢癢。

        這五百年，她每日潛修達到如今二星仙人之境，就是為了有一日找白云生“算賬”。

        所謂恨屋及烏，她對深愛白云生的暮成雪也有些不待見。

        暮成雪何等聰慧，早已發覺慕容塵的異樣。一瞬間，當年她們歷經的種種在眼前浮現，又轉瞬不在。

        她隨即淡淡道：“四荒五洲的江湖馬上就要消失了。”

        慕容塵不屑道：“一群烏合之眾，沒了又如何？與我龍族何干。”

        暮成雪道：“當下神龍與鳳凰雖然選擇兩不相幫，但既身在這亂世，又豈能完全置身事外呢？”

        慕容塵一聽即懂，當即沉默不語。

        雖然此時江湖上有荊州、江州和光明頂三足鼎立之象，但荊州城中的江湖盟軍實力差距太大，覆滅是遲早之事；江州的武陵殿方興未艾也不足為懼，剩下擋在海神宮面前的，就只有龍與鳳了。

        木、火、金、水，五大本源天珠已有其四在海神宮手中，剩下的天土珠在荊州也是朝不保夕，待五大本源齊聚，哪還有龍鳳稱霸之氣。

        慕容塵心中也明白，龍與鳳之所以仍然按兵不動，只是在等一個時機，一個足以扳倒甚至覆滅海神宮的時機。

        “我們以后不要再見面了。”

        慕容塵龍槍一揮，金光一逝宛如流星墜落，道出了逐客令。

        暮成雪也無意強留——她們以后的命運早已在碧落圣女心中。

        姐妹情深，終究大不過各為其主。

        “保重。”

        暮成雪毫無阻攔地瞬移離開了祖龍島，獨獨留下慕容塵一個在葬龍淵中舞槍弄棒的絕影。

        暮成雪離開祖龍島，穿越千萬大山，進入到坤山部洲的星云沙漠，這里曾是月亮丘的地盤，當年有神獸玄武鎮守，天土珠佑護，大漠風光可謂無限。

        不過此時此地，土元氣稀薄得像雞蛋里的骨頭，河道枯竭，綠洲荒蕪，漫漫黃沙已經變成一片雪白，仿佛一堆堆白骨被風沙侵蝕后的骨礫。

        狂風一吹，露出埋在白沙里的尸骨，殍了半野。

        暮成雪掠過都鐸城，來到一座月牙丘上空，靜靜看了許久。

        沙丘下面曾是江湖第一勢力——弒靈在坤山部洲的基地，也是白云生消失前出現過的地方，如今卻已經探不到一絲生命氣息，當然也不會有白云生的消息。

        在白云生消失百年后，弒靈便迅速分裂，加上祖海入侵和武陵殿崛起，令當初的江湖第一勢力節節敗退，不久便退守回了南荒妖界，再也沒有掀起半分風浪。

        暮成雪輕輕一嘆，轉身已去千里之遙，來到中原腹地——荊州，去見她最后要見的人。

        遠遠凝望去，那座橫亙天地的城墻還在，卻沾滿了斑駁的血跡，城下坑洼遍地，尸橫遍野，一派狼藉。

        尸體的惡臭飄了三十里不散，把曾經的江湖圣地變成了人間地獄。

        城墻頭上排滿了哨兵，守護著江湖聯軍最后的屏障。

        此刻，偌大的荊州城里靜若死地，家家戶戶閉門關窗。

        涼風清掃過每一條空蕩的街道，一直吹到天一學院內殿的閣樓，擾亂著聯軍心中的悸動。

        幻神宮里站著一群如今江湖上最后的大佬：西荒妖界的楚江天、楚寒，天一學院聞去道，涼州的公輸家，火焰山的司馬家，水云天的白家，還有一位膚白貌美卻滿眼冰渣子的女子——薛冰。

        四荒五洲江湖聯軍的中樞皆在于此，個個臉色凝重，言談無歡。

        如今方圓天地五行源氣流失殆盡，包括東荒妖界、震風部洲、坎辰部洲還有北荒妖界的東部，天下半壁均已被祖海橫掃侵占。五大本源天珠被奪其四，且祖海聯軍中竟有超越天營位和紫魄境的強者存在，而盟軍中只有楚寒與楚江天初窺靈魄大境，這一切都讓方圓修行者的地位岌岌可危。

        此刻，海神宮的大軍距離荊州已不足百里，幸存的有實力的人修與妖修不得不暫放成見與血仇，來到荊州這最后的堡壘，保住這最后的火苗。

        是死是降，已經成了這幾位核心人物必須面對和選擇的問題。

        幻神宮中。

        聞去道占東道主之利成為盟主，說話間也確有盟主的氣勢：“公輸家，你此行與武陵殿結盟之事可有下文。”

        半月前，公輸家族長親自前去江州城拜見邪皇項無間，請求雙方聯盟以自保。

        這也是盟軍看中了公輸家與項家的那點兒淵源。但天機門新任掌門公輸仇的話卻在眾人頭上澆了一盆冷水。

        公輸仇道：“武陵殿的門侍說邪皇大人正在閉關，并無時間召見。讓我擇日再去拜會。”

        聞去道火爆的脾氣當即遏制不住，冷喝道：“放肆！它武陵殿也太目中無人了，竟讓一個門侍打發我們。這項無間也算是天一學院的學生，真是太狂妄了！”

        然而聞去道的怒聲卻沒有在房間里蕩起“回音”。

        楚寒等人都很清楚，聞去道也很清楚，如今的項無間早已今非昔比——擁有五靈軀，承邪皇之位，修為超越他們這群老家伙太多太多。

        而他現在執掌的武陵殿本就是上古三大門派之一，怎么會理會如今落魄如狗的盟軍。

        他們本來希望項無間會念及項家與公輸家的關系予以援手，只可惜高估了自己。

        但這群人又怎么會想到，若非項無間念及天帝山和白云生的舊情，頻頻暗中阻攔祖海聯軍的鋒芒，這支脆弱的盟軍怕是早就灰飛煙滅了。

        聯盟之事若派楚江天或楚寒前去，或許還有一絲希望。

        現在，他們只能靠自己的微末之光了。

        滅亡的陰影再次籠罩在每個人心頭——他們這一輩人，縱橫江湖近千年，享譽五大部洲，從來沒有這般無力地面對死亡。

        沉默像一座山，壓彎了這些曾經天下無敵的強者高傲的眉頭。

        沉默中，殺神楚寒第一個站了出來，醍醐灌頂道：

        “怕什么！我們本就大限將至，又何懼與他們拼個魚死網破？方圓天地只有戰死的鬼，絕無屈膝之人！”

        殺神就是殺神。

        狴犴兇獸的強烈妖氣一下子將眾人心頭的陰霾掃去了大半。

        楚江天也上前道：“說的不錯，祖海為搶奪五行本源而來，然沒了本源之氣，方圓天地又將何存？你我又將何存？天地昭昭，我等修行一世，若能與其共存亡，豈不快哉！”

        “哈哈哈……”

        聞去道發出這十幾年來最舒心的一次狂笑，痛快道：“不愧是帝江妖王！不愧是一代殺神！好！我們就在這荊州與祖海異族決一死戰！縱然是硬闖鬼門關，老夫也要掰下幾根閻王須來！”

        其他幾位掌門紛紛面色凝重地點點頭，只不過這凝重不再是恐懼的重，而是視死如歸的重。

        說完，聞去道當即命令各門各派下去整頓人手，準備最后一戰。

        但現在的荊州卻并不完全是盟軍的地盤。

        就在幻神宮重歸寂靜后，一道黑影悄無聲息地掠過內院上空，宛如一陣微風落下云頭，飄進了城南的一條深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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