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巧大年三十這天，遇上了百年不遇的祥瑞，那大雪不要命似的，才飄了一個時辰，滿眼白茫茫一片，叫人分不清哪是天，哪是地。臨街的鋪子早早上了板，串巷的走卒早早歇了腳，外頭這好大一場雪景，少了看客，倒也孤單。獨有一人，一身蓑衣，滿身的雪，后面拖著一把長槍。說來也怪，那人身上不曾抖落一片雪，搶上也不曾停下一片雪，在這茫茫世界里，黢黑的長槍格外顯眼。

        大漢停在一戶門外，聽里頭一陣歡笑吵鬧，站了許久，長嘆一聲，一腳踹開了門，還沒等里面的人叫罵，那人手里的長槍就已穿門過墻，把上房上座，一身錦繡的老者當胸刺透，老漢死前一臉得意，想必是這家人正說到興頭上。

        人在槍后，徐徐進房。

        老漢左邊的漢子一聲怒吼：“殺！”

        這一聲大喝，驚醒了還在發呆的兩個弟弟，一人躍起，虎撲過去，直取咽喉，一人潛身，似牛一樣要撞斷那人雙腿。

        這二人平日里也是好勇斗狠的，這一上一下的分工，既有兄弟間的默契，也有江湖上的經驗，在兩人心中，想必大哥已經抽出那名震江湖的九環大刀了，少頃，他們就可當場報了殺父之仇，想到這里，那抱腿的弟弟不經眼里一酸，要哭出來。

        可預想的九環大刀并沒有出手，兄弟兩個的擾敵之計也沒了后文，來人只需稍稍后退，拳腳少動，兄弟兩個就躺在了地上，不省人事。

        毫無動作的大哥看著那張臉，完全沒了斗志，忘了殺父之仇，不管手足情深，本來緊緊握住的九環大刀，早就落在地上，好一聲當啷。

        “王……王…”大哥哆哆嗦嗦，一句話都說不明白，來人倒是穩重，對他點了點頭。

        “王家。”

        “我可能活？”

        那人搖了搖頭。

        “我這兩兄弟呢？”

        那人想了想，還是搖頭。

        “就因為一句話，你要滅我滿門？”

        “不是我，是王家。”

        雪停了，王槍從張志成家里出來，把槍扛在肩頭，雪還是鵝毛一般，風倒是更緊了，把槍上的血吹到了身后，一滴滴落在地上，不一會，血漬和腳印都被這好大的祥瑞遮了，大年三十這天，南陽人只記得那一場大雪，至于張家那四條命，可能只有過來收尸的皂隸記得。

        其實王槍也記得，記得無比清楚，人生三十年，他從十五歲就開始殺人，算上張志成一家，他總共殺了三百二十五人，每個人的死狀他都記得一清二楚，每次殺人的時候，他的腦海里都不自覺地閃過那三百多人，每次殺人的時候，他都好似先死過一遍。他不想殺，但他不能不殺，只要王家還在，只要王家還要別人死，他就得殺。

        王槍剛剛出城，就看見了一個抱劍而立的少年，他不認得這人，但這人好似為他而來，在看到王槍后，他眼里滿是期待。

        只一眼，王槍就看到了那人腰間的玉佩，看到上面篆書“司馬”兩個字，頓時了然，皇家來人了。

        那又如何？

        這天下，誰不知——王與馬共天下？

        “說名字吧，我好記住你。”王槍站定，兩人的距離，恰好是槍能到而劍不能。

        “無雙。”劍客似是不知道自己已經入了王槍的殺局，微微一笑，讓那張俊臉上多了一份柔和。

        “美艷無雙？”

        “劍法無雙！”

        那張絕美的臉上突然閃出煞氣，一聲劍吟，人已經欺到王槍近前。

        王槍肩上長槍一動，橫在自己喉前，將將在無雙劍尖到來之前。槍身通體由精鐵鑄成，縱是那一劍絕世無雙，也不能傷王槍分毫。王槍當下這一劍后，占得先機，以劍為支點，把槍頭朝無雙甩去，就要打得他五臟俱裂。

        無雙一劍不中，自知王槍后招，身子一矮，硬吃了王槍當門一腳，趁機后撤，多過了那如鞭一槍。

        兩人閃電一擊后，風停雪停。

        “我劍下不能有活人。”無雙提劍，緩慢繞王槍而動。

        王槍不去看他，抬頭看天，直道是：“雪停了。”

        說罷，抬腿就走。管他絕世還是無雙。

        王槍只走出一步，無雙便迅速繞到他身后，還是那一劍，朝他后心刺來。

        無雙只覺天地一轉，自己就已經被王槍踩在腳下，手上的劍也丟出老遠，全身沒了力氣。

        王槍低下頭，看了無雙半晌，說道：“再練練吧。”

        雪又下起來了，王槍走了，無雙趴在雪地里，像個死人。

        王槍走到一家酒館

        外頭酒幌子獵獵作響，正門扁上三個大字“周老二”，因為離驛站近，這家館子的生意永遠都是紅紅火火，直到那個扛槍的男人進來，館子里面的人見鬼似的跑了，周老二見識廣，不驚不炸，端了一壺酒款款擺在王槍面前，說道：“早喝早上路。”

        這話說得在理，再細一琢磨，又像是趕人，又像是跟死人說的，周老二是王家的人，王槍也是王家的人，這句話不該他說。

        不一會，館子外面就站了一地人，各個人高馬大，大冬天穿個馬甲都不見冷，身上騰騰往外冒熱氣，這十幾二十口，各個都是好手，殺人的好手，手里的家伙也大同小異，這是約好了一起來殺人的，殺的不是別人，正是眼前這位，瑯邪第一槍。

        王槍只是少少一撇，作為王家之槍，他自然知道是王家想要他的命，往嘴里倒了一口酒，也不問為什么，提槍應戰。

        外頭這一隊，最善刀陣，兄弟一十二人，同吃同睡七八年，默契無比。當頭一個，雙手握一把百斤大刀，勢如開山，朝王槍面門劈過去，隨后六人，持短刀躬身，左三右三從第一人腋后殺出，三人一陣，當頭挑刀取他臂膀，后一人前沖刺他肋骨，再后一人掃堂刀斬他雙足；隨后又五人，持弩，暫定不動，照看左右。

        這第一刀萬萬不能躲，躲了，就讓后面六個削成肉塊。只見王槍甩出鐵槍，力道極大，把當面耍大刀那人當胸穿透不說，又把他推出數米，王槍縱身跳起，踩在槍身借力，踏出幾步，已經到了酒館外，只聽耳邊嗖嗖幾聲，王槍背中五箭，行如常人，等里面的人在追出來，眼已讓大雪迷了，不知道王槍蹤影。

        待幾人分組要追，周老二嘎聲道：“算了，還有人追他，兄弟們先進來歇腳、喝酒。”

        周老二發了話，這一隊人才放松神情，把死的那個包裹好，進了酒館，不敢坐，也不敢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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