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茶樓里的話題還在繼續(xù)。
馬車沿坊市走到盡頭,轉(zhuǎn)角過了勒河橋,人聲漸漸遠(yuǎn)去。天色暗下來,歲末寒天的暮色中,重重不絕的屋脊上方籠罩著一片靜謐而朦朧的燈火。文昌坊一帶坐落著本朝最有體面的一眾貴勛府邸,馬車停在開闊的廣場前,早有提著燈籠的從人迎候在街口。
“世子爺。”
從人將燈籠朝前遞,上好的雪紗罩著搖曳的火苗。車簾掀開,率先露出一截淡青色錦緞衣擺,袍外攏件玄色滾貂絨斗篷,淡淡燈色映來,襯出一張過分驚艷的臉。
修眉筆直如刀鋒,眼眸說大不大,微垂下眼簾,略顯出微微上挑的眼尾。平視于人時那眉眼倒也溫存,興許是眸子太過黑亮的緣故,總有幾分說不盡的風(fēng)流在其間。只是他身量優(yōu)越,往往只得垂下眼眸睨著人。兼之并不愛笑,就莫名有些疏淡的味道。
“老祖宗久候了,說您近來一入宮就總不見人,夫人打發(fā)小的們跟您報一聲,若是得空,還是進(jìn)內(nèi)院陪老祖宗吃頓飯,說個話兒去。”
從人邊說邊小心覷他反應(yīng),見他點(diǎn)了頭,不由面露喜色,“小的這就叫人進(jìn)去稟一聲。”
肅寧公府藍(lán)底金字的匾沐浴著凜冽的風(fēng)霜,屋子里爐火燒得正旺。雕花方窗外一溜的請安聲傳到里頭,正陪老夫人說話的幾個婦人都笑了起來,“瞧瞧,眼看就落鑰了,也巴巴地趕緊溜到老太太這兒來請安。”
老夫人被逗得直笑,目光掠過婦人們,落在角落里安靜陪坐的姑娘面上。
姑娘十五六歲年紀(jì),正是最嬌俏的時候,目光羞答答落在外間的夾棉簾子上,等男人官靴跨入的一瞬,卻又不好意思地垂下頭,再也不敢往那邊看。
老夫人滿意對方的表現(xiàn),更高興能見到許久沒照面過的孫兒。
嚴(yán)璋隔著內(nèi)房疏落的門簾在外行了大禮,“孫兒不孝,給祖母賠罪來了。”
大抵好看的人,聲音也必是溫雅的。姑娘忐忑的心被這把嗓音瞬間擊中,杏臉上轟地炸開了一片霞彩。
“哼,總算你有心。”老夫人刻意板起臉,粗著嗓子說,“還不滾進(jìn)來?是你孫家妹妹來了,沒有外人。”
嚴(yán)璋幾不可察地凝了下眉頭。丫頭打起內(nèi)簾,他直身走了進(jìn)來。
他身量高,窄腰寬肩,換了身牙色撒邊直綴,襯得臉色也柔和。“母親。三姨母,二嬸,你們都在。”
姑娘咬了咬牙,一矮身,給他行福禮,“子固哥哥。”
“孫姑娘。”他回了半禮,落座在對面圈椅上吃茶。
老夫人指著他對旁人道:“跟他爺爺他爹一樣的死脾氣,寡言少聲,悶葫蘆似的,也不懂逗個趣,頂沒勁的。”
眾人都笑了,三姨母道:“老太太這是過謙了,貴重人惜字如金,咱們璋兒沉穩(wěn),不是輕浮狂浪之人。”
又說笑幾句,老夫人方問起他近來的公事,“明兒就立冬,宮里祭祀一應(yīng)事,都打點(diǎn)好了?”
嚴(yán)璋道“是”。
“你隨圣駕一道去?什么時辰能回來?還有旁的安排沒有?想一家人齊整吃個飯,倒難。”
不待嚴(yán)璋答話,三姨母已開口替他解圍,“璋兒奉命隨駕,那是別人求不來的榮寵,老太太豈能怪他?咱們璋兒能干,前些日子還聽他姨父說,圣人私下贊他,說這些小輩里頭,論才情人品,無出璋兒之右……”
老夫人抿嘴笑起來,“圣人謬贊,那是抬舉咱們肅寧公府了。”抬指指著幾上一碟杏仁酥說,“你孫妹妹的手藝,賞你嘗嘗。”
三姨母給孫姑娘打個眼色,姑娘臉蛋羞得通紅,上前取了那碟酥點(diǎn)一步步挪到嚴(yán)璋面前,“子固哥……”
滿室目光都落在嚴(yán)璋臉上,等瞧他是何樣表情。姑娘心里直打鼓,雙腿抖得連步子也邁不穩(wěn)了。長大后再看子固哥哥,跟小時候完全兩個心境。她心里多了層別樣情愫,做不到坦蕩蕩地跟他交談相處了。
碟子送到面前,嚴(yán)璋禮貌地接了過來,“多謝。”
一聲多謝,讓對面那幾束目光瞬時都更熱絡(luò)了幾分。孫姑娘本就發(fā)熱的臉頰,似乎變得更滾燙了。
“不、不客氣。”
嚴(yán)璋在眾人注視下,從容地取了一塊酥點(diǎn)品嘗,點(diǎn)心做得精致,見方半寸大小,他優(yōu)雅地吃完一塊,抬眼贊了聲“不錯”,不等孫姑娘再說什么,就見他拂袖站起身來。
“明日祭祀大典,尚有許多公務(wù)未完。”他拱手行禮,歉疚道,“祖母勿罪,孫兒這便去了。”
宮里的事自然是大事,老夫人不好強(qiáng)留,肅寧公夫人親自送嚴(yán)璋到屋外,從侍人手里接過他的玄藍(lán)披風(fēng),壓低聲音道:“我聽人說,上回你在御書房,撞上華陽了?”
嚴(yán)璋面容波瀾不驚,低下頭,順從地任母親把披風(fēng)搭在他肩頭。
“我心里不安,明兒大宴不得閑,過些日子、過些日子我進(jìn)宮去瞧娘娘,你自個兒有什么想頭,要跟我和你爹說,才好替你打算。”
嚴(yán)璋“嗯”了聲,肅寧公夫人拍拍他的手,“你去吧,天涼了,穿厚實(shí)些,自個兒保重。”平素見他一面也難,肅寧公府這輩子侄里頭,頂數(shù)他最得圣心,公事也最繁冗。
嚴(yán)璋給母親行了禮,踏著夜色朝外去。
書房里,早有人在那等著他。
是個年輕公子,至多二十歲上下。穿身夾棉如意團(tuán)花紋袍子,歪坐在榻上唉聲嘆氣。聽見外頭請安聲,整個人受驚一般彈跳起來,“小、小叔!”
嚴(yán)璋橫他一眼,解了披風(fēng),凈手,去閣上取了本翻毛了邊的棋譜自瞧。
“小叔。”年輕人硬著頭皮湊近來,半蹲在他椅子旁,狗腿地奉上茶盞,“小叔,我有個棘手事,想求您……”
嚴(yán)璋只盯著書,看似沒打算吭聲。年輕人兀自說下去,“我有個朋友,近來遇到些麻煩。她爹過世,哥哥又不在家,別人瞧她年輕,就想欺負(fù)她、占她家財(cái)。她告了官,京兆尹府那些官油子都不肯管,可憐她孤苦伶仃的……求到我這里,我不忍心見死不救。”
“小叔,”他把茶放在案上,蹲下來小心揪住嚴(yán)璋一片衣角,可憐兮兮地?fù)u了搖,“您是咱家大能人,您隨便派個人出面說句話,也比侄兒在外頭處處求爺爺告奶奶管用……小叔,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您幫她這回,侄兒這輩子念您的恩情……”
“其他事好說。”嚴(yán)璋靠在椅背上,端起那茶捏在掌心,“虞家的事不行。”
年輕人一震,詫異地望向他面容,“小叔您您您怎么知道是……?”
嚴(yán)璋嗤笑一聲,“你在外做過什么混賬事,打量我不知情?”
“我……小叔我沒做什么啊,我就是、就覺得虞姑娘可憐,沒、沒做別的……”
她扶靈出城那天,引得整個金陵城翻車倒馬,他隨在其間,是怕真有人鬧出格,沖撞了她……怎么也算不得是混賬事吧?
“小叔,您既然知道虞家出了什么事,也應(yīng)該知道,虞姑娘她多無辜啊,她好好一個千金小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父兄做下什么,她又不知情,可現(xiàn)在不論是虞家族里的,還是外頭的,人人都盯著她、欺負(fù)她,她一個弱女子,若是連官府都不肯幫她,她還能怎么辦?退一萬步說,她哥還沒判,到底是不是通敵還兩說,小叔,我求求您了,往后我定然好好讀書,不氣我爹娘,不氣曾祖母了,您幫幫她,往后侄兒給您趕車牽馬,當(dāng)奴為婢報答您……小叔,您幫幫侄兒吧。”
搖曳的燈火下,虞時瑜趴在炕上,隨著侍人上藥的動作鬼哭狼嚎。
“娘的,要是讓我知道這下黑手的是誰——老子活撕了他!”
午間剛出門,就被人在暗處射了一箭,傷到后臀上,萬幸沒射穿,不然他這輩子就舉不起來了。
他娘五堂嬸哭得兩眼紅腫,“這都是什么事兒?自打來了金陵進(jìn)了侯府,就沒一日順心時候!”
五堂叔坐在角落里悶而不發(fā),五堂嬸就沖他發(fā)脾氣,“孩子都這樣了,你倒還有閑情品茶?你倒是說說,這事還有完沒完?虞玉姝一個丫頭片子,又敢叫人對瑜兒動粗,又敢報官鬧事撕咱們的臉,要我說,留著她也是禍害!老二家的沒本事,被個丫頭片子三言兩語頂?shù)牟桓艺f話,這要是我,直接綁了人堵上嘴塞進(jìn)車?yán)铮能翻天?若再不識抬舉,這便胡亂尋個小子把她身子破了,瞧她還擺什么侯府小姐的款!”
不待五堂叔發(fā)話,虞時瑜已經(jīng)叫嚷起來,“娘,您可真毒!好好一尊金菩薩,可別叫宵小之輩賺了去,屆時還要靠她替咱們免罪,那人不是說了,只要玉姝肯給他做小,什么都好說?”
五堂嬸啐了一聲,“替咱們免罪?要不是她爹她哥連累,咱們能有什么罪?虞勤蘢活著的時候咱們沒沾上他半點(diǎn)光,倒是他死了,還要拉著咱們一班人陪葬!虞玉姝就是個喪門星!自小病病歪歪花去了金山銀山給她保命,克死了娘如今又克死了爹,我瞧那邢大人也是個眼瞎心盲的,什么玩意兒也值他惦記!”
虞時瑜可不這么想,若非他也是姓虞的,這么個嬌滴滴的美人兒,怕是他也會想盡辦法偷過來藏到自己后院去。
“娘,您就別罵了,趕緊跟二嬸把她哄住,叫她跟咱們乖乖回南方。這事兒得快啊,禍不及外嫁女,要是等她哥的案子斷了,那一切可就來不及了!”
五堂嬸何嘗不知道要快?他們在金陵流連快一個月了,侯府內(nèi)外情形早就摸得門清,虞大奶奶手里那點(diǎn)銀子也早就被他們榨干凈了。
五堂叔喝完一盞茶,幽幽地發(fā)了話,“明兒再跟老二商量商量,實(shí)在不行——”
他抬頭,瞥了五堂嬸一眼,“就用你的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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