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咖啡廳里坐下，鐘星嵐照例給自己點了一杯冰美式，又給祝亭晚要了一杯多奶少糖的冰拿鐵。

        服務員動手操作點單機器時，祝亭晚卻說，“抱歉，改兩杯冰美式。”

        口味也跟著變了是嗎。

        鐘星嵐當即覺得尷尬，后悔自以為是幫忙點單。

        祝亭晚偏頭看了看鐘星嵐的側臉，像是讀出她的小小失落。接過兩杯咖啡，壓低聲音在嘈雜人群中喃喃細語：

        “是在那邊讀書時候很想你，總忍不住要點你愛喝的東西。”。

        她握著兩只杯子走到窗邊角落的小桌落座，插上一根吸管輕輕嘗一小口，忍不住還是皺起眉毛：

        “誒，搞不懂，你怎么會愛喝這樣的苦東西。”。

        鐘星嵐看見她擰著眉頭的可愛樣子，心里竟然泛起些歡喜，眼睛里明明蔓出笑意，語言卻是不留情面：“嫌苦你還喝。”

        “苦慣了，會上癮。”，祝亭晚放下透明的塑料杯，“鐘星嵐，你要不要問問我，為什么回學校。”。

        “為了職業理想。”，鐘星嵐平靜答復，“高校長說過，你有意在中學階段推進心理教育，叫我幫忙配合。”

        “算是一方面。”，祝亭晚點頭。“還有呢？”

        “為了精誠中學綜合評級，”，鐘星嵐說，“學區心理學科建設評比，你來填補這塊教育空白。”

        “嗯”，祝亭晚輕輕咬著吸管，笑盈盈地注視對面。“不過，還有呢。”，

        “祝亭晚，我知道你要講什么。”，鐘星嵐回敬同樣的笑容，“但是抱歉，我沒有那樣的心思。”

        “備課，帶競賽，處理年級組瑣事，我的精力只能放在學校。”。

        她的確在陳述客觀事實，然而也隱瞞了部分真實。她還想她。

        “好吧。”，祝亭晚對她的回答不置可否，“沒有精力的話，那我追你就好。你不用回應。”

        “……？”

        “鐘老師，我的意思是，”，她抿了一口咖啡，笑里透出不懷好意：“你乖乖受著就好，應該不用耗費太多精力。”。

        “受”字被咬得很重，像是一團小火，羞紅了鐘星嵐的耳根。

        “好了我們還是來談工作吧。”，鐘星嵐害羞時候，只會扯開話題。把備選的講座選題擺上桌面，一絲不茍的嚴謹態度恰如當年。

        祝亭晚挪挪凳子坐近了些，撐著下巴耐心聽她分析，偶爾補充小小意見，騙來她一點贊許笑意。

        天色漸漸暗淡下去，杯中的冰塊融化成水。祝亭晚忍不住走神偷看她的黛色襯衫，發現板正的袖口沾了點細細的粉筆灰塵。

        “這里臟了。”，祝亭晚抬手輕輕替她撣撣塵末，打斷了她的講話。

        鐘星嵐頭也沒抬，挪開她的手，“先別走神，聽我把這里講完。”。

        祝亭晚忽然想起大二那年冬天，她也是坐在這里，那天鐘星嵐穿著白色的高領毛衣，說你不要走神，聽我把這題講完。

        終于熬到周末，溫懿濃家客廳里面，父母正襟危坐。他們表情嚴肅，小心翼翼，試探著宣布出那件“重要”的事——小濃，爸爸媽媽是愛你的，但是我們離婚了。

        “那好吧，然后呢。”，溫懿濃早厭倦了爸媽假惺惺的表演，現在看著他們開誠布公，反倒覺得松一口氣。

        父母訝異于女兒的淡定，對視一下面面相覷，“小濃，你是不是已經知道些什么。”，溫柏川慈眉善目，笑容溫和紳士，“如果在網上看到什么不好的信息，不要相信。爸爸會處理好這些事，你盡可以放心。”

        溫懿濃不屑輕笑，“是這樣嗎，是處理好這件事，還是處理好許秋雯呢。”，她第一次在父母面前講出許秋雯的名字。

        “媽，你們既然早就離婚，為什么縱容謠言發酵。”。

        原本只要公開離婚信息，謠言自會不攻而破，單身人士的你情我愿，怎么也不至于讓許秋雯背負小｜三罵名。

        溫母被問題砸得有些發懵。她覺得眼前的女兒有些陌生，圓圓的眼睛和卷翹眉睫還是天真爛漫模樣，咄咄語氣卻有超出年紀的成熟氣場。

        “有些事，你還小，說不懂的。”，溫母在教育上的詞匯量十多年來毫無長進，姥姥對媽媽說過什么，媽媽就對女兒復述什么，一代傳一代，每一代意｜欲破繭的年輕靈魂總被指控一句“你還小”。

        溫懿濃連爭辯都懶得爭辯，她早就摸清楚媽媽的強勢，在這間房子里，順從是生存的唯一解。

        然后他們吃了一頓表面和諧的散伙飯。

        三個人各懷心事，心照不宣地寡言。餐桌上經過商議確定，溫柏川以后不會再來這個房間，媽媽成為她名義上的監護人，溫懿濃可以選擇獨居。

        獨居是溫懿濃自己執拗的要求。

        初中上學以來，父母本就很少在家，晚上偶爾打個照面，也是回屋各自忙碌。名存實亡的家庭生活沒什么值得期待，倒還不如一個人生活自由。

        然而回到家里鎖緊房門看著一百平方米毫無生氣的淺灰地板和白色家具，溫懿濃還是覺得心里空了一塊。

        走回自己房間，房門上貼著五歲時候用油畫棒涂抹的全家福，書架上擺著和爸爸拼了一個下午的城堡樂高，抽屜里存著褪色的電影票根厚厚一沓，她自嘲地笑了笑，猜測著也許在短暫的童年里，她的確有被認真愛過。

        打電話給石延楓，對面很快接起。

        “小石頭，周末作業寫完了嗎”，溫懿濃收斂著鼻子泛酸的小鼻音，“要不要出來寫作業呀。我爸媽今天都不在家。”，以后也不會在家。

        石延楓把電話移遠，問爸爸能不能去同學家寫作業。石昆城聽說是去溫懿濃家，幾乎毫不猶豫點頭，“收拾東西走唄，爸爸開車送你一趟。”。他在家長會見過溫懿濃一面，乖乖的，很聰明，有禮貌，一場家長會下來要被表揚五七六遍。

        開車快到小區時候，石昆城又在附近找了商場。“哪有空手去人家串門的道理，去買點好吃的，挑你平常舍不得吃的，爸掏錢。”。

        石延楓家其實只是普通工薪階層，平時花錢其實總還要有些節制。然而摳門從來只是針對自己，石昆城向來身體力行教育石延楓，虧了誰也不能虧了朋友。

        因此他采用真心換來不少一輩子交心的好哥們兒，也因此石延楓才成長為從不吝嗇善意的小太陽。

        進了商場，她倒是真聽爸爸的話，站在貨架前徘徊挑選，從玲瑯的商品中精準拿下溫懿濃愛吃的。購物車很快裝了一座小山。

        石昆城在旁邊傻呵呵地樂著，“夠嗎？再來點兒？”，說著話又往車里添了兩袋兒波力海苔。

        他經常說自己是沒文化的大老粗，“愛”字一輩子說過兩次，一次是結婚，一次是閨女出生。可是她們娘倆都感知得到，自己有在被很用心地愛著。

        把石延楓送到小區門口，目送著閨女走上樓，他背過身兒悄悄抽了根煙。兩個小區，二十分鐘的車程，單平米房價卻差出兩三萬，他嘴上不明說，心里頭還是被貧富差距傷了一下兒。

        石延楓心里倒是沒這么多小想法。

        畢竟校園最美妙的地方其實在于校服。藍白校服整齊劃一，至少在視覺上構建出一個平等的烏托邦。穿著校服，坐在教室里，家境清寒或優渥都不再明顯。交友這件事上，誰也別妄想搞特權，好性格才是硬通貨。像石延楓這樣簡單真誠又活潑熾熱的，靠著笑容就能吃遍半邊天。

        電梯直達九層，她雙手提著兩個最大號的塑料兜站到溫懿濃家門口。沒等騰出手敲門，門就已經開了。

        “剛剛在窗戶上就看到你了。”，溫懿濃把她迎進門，接過兩大兜零食，“好沉，累不累。”

        “當然不累”，石延楓換了拖鞋，抬頭，這才發現溫懿濃的眼睛有點紅紅的。想開口問你怎么了，卻又想起上次的“吵架”，于是忍住沒有開口。簡單寒暄了幾句，就跟著溫懿濃進了臥室。

        書桌已經清理干凈，并排擺著兩張椅子，桌前貼著不少紙條，石延楓打眼兒一看，“哇，初一的小紙條你還留著呢。”

        溫懿濃笑笑說是啊，這些小紙條是我學習動力，學累了抬頭看看，會覺得很有力量。

        石延楓當即感動，心說自己寫了什么曠世奇言，讓溫懿濃銘刻在心。

        湊近仔細一看，發現感動早了。

        滿滿一墻紙條，大小形狀各異，主題卻異常統一：

        “中午吃拉面？”“獅子頭蓋飯？”“放學奶茶否？”“今天烤冷面嗎？”……

        整墻的碳水炸彈誘惑，的確能量滿滿。

        “我怎么就知道吃啊……”，石延楓面露難色自語。

        “很可愛啊。”，溫懿濃看著她笑笑，“好像小包子”。

        石延楓的小臉兒塌出委屈巴巴的包子形狀，溫懿濃又趕緊補充，“是軟乎乎的小奶黃包。”。

        石延楓于是被哄得很開心，仰著臉兒開起玩笑：“下輩子我就當小奶黃包，當奶黃包就不用寫作業了。”

        溫懿濃卻替她拉開椅子，“還是先把這輩子的作業寫了吧。”

        她們倆有個習慣，除了語文之外的作業都喜歡比著寫，把寫作業變成競速游戲，“我打賭數學作業比你寫得快”，效率竟果真不知不覺提高很多。

        有同學問她們，你倆天天爭輸贏，賭注到底是什么啊？她倆對視一眼，回過頭來，異口同聲：“哈哈，賭氣！”

        上學時候其實多得是這種賭注。

        “我跟你打賭他喜歡她”“我跟你打賭下節課被占”“我跟你打賭今天不上操”，賭贏了的人哈哈哈，賭輸了的人嚶嚶嚶，毫無意義的打賭游戲，玩很多年樂此不疲。

        “開始嗎？”，溫懿濃鋪好了試卷。

        “開始。”，石延楓開始第一小題。

        之后的兩小時，房間里只聽得見碳素筆敲擊桌面的噠噠聲和偶爾的翻頁聲。石延楓做題速度更快一些，率先翻頁的時候，故意把卷子抖得窸窣作響，惹得溫懿濃抬頭看她一眼，她就扯出一個小弧度的笑。溫懿濃心里笑著嗔她，幼稚鬼，傲嬌。

        卷子寫完時候，天色已經明顯暗了。兩個人放下筆，長舒了一口氣。

        “石延楓，”，溫懿濃喊了她的全名。

        “嗯？”

        “以后你隨時可以來我家里。”。

        “啊？”

        “我爸爸媽媽，以后都不在家了。”，溫懿濃說完，強顏歡笑著看想石延楓：“他們，各自要有新的家了。”。

        啊……。石延楓現在明白，她為什么剛才眼睛紅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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