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朝第三百七十二年冬，都城破。

        王軍被圍許久，早沒了斗志，節(jié)節(jié)敗退，何況城中高座廟堂的王孫貴胄早就逃了，剩下的多是無辜百姓。街道亮如白晝，鎧甲與兵器摩擦的聲音格外令人膽寒，短兵相接，血流成河，王軍舉了降旗。

        一門破，其余諸門接二連三都守不住了。

        人們躲在漆黑的屋子里，惴惴不安的從窗縫門邊觀察街道情景，熱血飛濺到窗紙上，孩子眼中閃著驚恐的光，被父母捂住嘴，大氣都不敢出一聲，天下興亡百姓苦，一將功成萬骨枯。

        入冬后的第一場雪就在此時悄悄降臨。

        “下雪了啊！”九重樓臺，有美人身披大氅臨窗賞雪，氣定神閑。

        摘星樓在皇宮北方，是皇帝在開國先祖的問天樓遺址上所建，登臨樓臺，可俯視整座都城皇宮，陳設(shè)奢華之至。

        美人看不到都城里沖天的火把，皇宮中四下奔走，倉惶出逃的宮人也與她無關(guān)。屋中一片狼藉，身著龍袍的年邁帝王就倒在血泊中，酒壺金樽落在地上，寶石耀眼奪目，帝王死不瞑目。

        美人就臥坐在狐裘之上，對著銅鏡，漫不經(jīng)心的梳理著頭發(fā)，欣賞著鏡中容顏，朱顏比寶石還要耀目。

        一雙桃花眼，波光流轉(zhuǎn)間攝人心魄，朱唇一點勾人淺嘗，眉間一朵細(xì)心勾畫的花鈿，與高高挽做花狀的發(fā)髻相呼應(yīng)，垂下一縷纏綿至纖細(xì)腰間。她妖嬈美麗，卻又糅雜著近乎殘忍的天真，兩者在她身上近乎完美的結(jié)合，賦予美人更加致命的吸引力。

        照花前后鏡，美人似是終于滿意，撐著桌子身形裊娜悠悠站起，宮人背后都笑她出身鄉(xiāng)野，舉止妖冶，一舉一動都難等大雅之堂，可那又怎樣，她美呀，美得讓人心生妒忌，美的讓人無可奈何。

        今夜這場雪，能讓她有興致一舞，是雪之幸。

        美人解開系帶，大氅滑落，露出一身紅色舞衣，她隨意踢開腳下玉璽，腳鏈叮鈴作響，她步步生姿走進(jìn)雪中。

        希微一行到時，城中宮中火光連成一片，亂世畫卷中，九重高臺上，一襲紅色的美人雪中起舞，驚艷至極。

        輕薄的廣袖上襦能透出細(xì)若白雪的肌膚，訶子上繡著栩栩如生的大紅牡丹，金線勾邊，珍珠點綴，卻完全不能與她的容色爭艷，裙擺隨著她的舞步像有了生命的花朵一般盛開又凋謝，腳踝金鈴作響，腰間、脖間，純金打造的花鏈層層疊疊的纏繞，像是把人的心都一點一點纏繞進(jìn)去。

        美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用她妖冶多情的眉眼、用她柔若無骨的雙臂，用她細(xì)軟嬌媚的腰肢，如花間翩躚的蝴蝶，如風(fēng)中飛舞的雪花，如水間芙蕖露容，嬌眼如波，極盡嫵媚。這一舞，讓人如飲佳釀，如癡如醉。

        “她就是楚姬，果然美極。”

        一舞畢，楚姬喘息，一雙美目掃過三位不速之客，波瀾不驚，既不好奇他們從何而來，也不在乎他們?yōu)楹味鴣怼?

        “父皇！”武英最先發(fā)現(xiàn)血泊中死不瞑目的老人，沖了上去，被什么東西一絆，低頭看竟是玉璽，少年顧不得旁人目光，將玉璽收入袖中，爬向老人，確認(rèn)他已然斷氣。

        “是你殺了我父皇？”武英回頭道。

        楚姬背倚欄桿，毫不在意道：“他非要逼我喝下毒酒，要看我死在他前面，偏巧我剛好不想如他愿。”

        “妖姬！”武英罵道。

        這張臉，比之自己也絲毫不遜色，真好看。楚姬卻只欣賞的望著北冥的臉，不舍得分給旁人丁點目光。

        北冥微微皺眉，希微卻想看他站過去，這兩位絕色站在一起該是何等的賞心悅目，見北冥已有些不耐煩，甚至想把武英丟在這就走，她只好作罷。

        楚姬聽的武英罵，想了想才道：“你是先皇后的孩子，在外的五皇子？”

        先皇后溫柔大度，是少有的對她沒有敵意的女人，也是少有的不靠美貌就能讓她喜歡的人，可惜……

        “不錯，我母親就是被你和奸佞構(gòu)陷致死的先皇后。”武英恨道。

        “我？”楚姬失笑，“殿下太看得起我了，若不是皇帝忌憚皇后母家勢力，怎會千辛萬苦布下局，我可不是執(zhí)棋人，我只是局中一顆無足輕重、任人擺布的棋子罷了。”

        “你胡說！我父皇是被你所蠱惑，禍國殃民的妖姬是你！”

        “妖姬？”楚姬笑得花枝亂顫，她一生都背負(fù)著這樣的罵名，如今倒想為自己辯上一辯。

        “我？一個大字不識的掌中玩物，能蠱惑得了帝王之心，世人不愿讓男人背負(fù)罵名，就把臟水往我身上潑！我不過是他放縱私欲的借口，是天下人為你們扯的一塊遮羞布罷了。”

        “我哪里分得清白玉與白石，又哪里知道什么名貴的金絲楠木，在我眼中無非都是好看而已。說摘星樓是我夢中所見的神仙殿宇，為搏我一笑而建，勞民傷財、禍國殃民的罵名我來背，可我何曾夢神仙，又如何能憑空想象出這座殿宇？”

        “說朝臣因多看我一眼而被酒醉的皇帝殺死，皇帝醉酒殺的，可有一個是他的親信寵臣？”

        “你父皇也遭了報應(yīng)，權(quán)貴出逃，卻把皇帝軟禁深宮，把他豎在皇宮當(dāng)靶子，他本來也沒幾天活頭了，委實怨不得我。”

        “這幅容貌我甚是滿意，但它蠱惑不了你父皇。”

        她也曾是自恃美貌以為可以讓男人神魂顛倒的小姑娘，只是被作為物品一樣爭搶，被當(dāng)成禮物贈送，被當(dāng)成棋子利用，她才知曉，徒有美貌的女子有多悲慘。

        楚姬是個聰明的美人，是個不服教化的聰明美人，所以沒有如世俗所愿、男人所想長成知書達(dá)理的“解語花”。

        “世人若是說我過美近妖，喚我妖姬我也認(rèn)了。畢竟生得美貌不是我的過錯，美麗更不是一種罪過。有錯的是那些食色性也卻裝的道貌岸然的男人，是那些活在男人之下，看見個美貌女子就心懷嫉妒，口出惡言的女人，是容不得女子活得自由自在，展露美麗的禮教，錯的從來不是美貌，也不是我。”

        希微望著眼前女子，恨不得為她擊節(jié)喝彩，她聰慧清醒，像燃燒的火焰不屈服于漫天大雪，卻不為人世所容。

        聲聲質(zhì)問下，武英無可辯駁。

        楚姬坐在欄桿上，雙腿自由自在的晃著，她望著腳下紛爭的戰(zhàn)火，心中想的卻是千里外的故鄉(xiāng)，這一生她都沒來得及好好看看大好山河，也沒來得及讓山河好好看看如此美麗的她，就做了身不由己的籠中雀。

        “她是準(zhǔn)備……”北冥亦有些觸動。

        “跳下去。”希微看出楚姬的絕決。

        楚姬聞言，似是很開心，笑著嘆息：“還真有些舍不得這幅美麗的皮囊，但我不要再成為新的戰(zhàn)利品，被男人據(jù)為己有用以標(biāo)榜自己的豐功偉績了。”

        話音剛剛婉轉(zhuǎn)落地，楚姬就像只快活的小鳥終于奔向了自由天地，毫不留戀的一躍而下。

        希微眼中是惋惜，是欣賞，是無奈……

        北冥手微微一動，他方才想遮師父的眼，但他又自覺可笑，師父那雙眼睛該是已經(jīng)見過太多太多了。

        “愿她來世能遵循自己的意志，自由自在的活著。”

        希微念起送亡經(jīng)，風(fēng)雪滿面，能這樣活著的女子，不需要漂亮的皮囊，已經(jīng)足夠堅韌美麗了。

        名動天下的美人，引得天下豪杰爭搶，說“愛美人不愛江山”的美人，她的死卻像一滴水匯入江河，沒有絲毫波瀾，也許鐵蹄很快會踐踏著她的尸身，攻城掠地。可笑嗎，傳說中的“妖姬”也不過如此。

        希微經(jīng)文誦罷，望向一直沒有什么存在感的武英。

        “拖了這么久，你的人還沒到？”

        武英的手有些抖，手中是破碎的傳音符。聽到希微的問話，他并不覺得意外，一改之前唯唯諾諾、畏畏縮縮的慫樣站了起來，少年老成，能屈能伸，這才是當(dāng)朝的五皇子。

        “仙人和北冥兄一定要淌這趟渾水，管人間閑事嗎？”武英無奈。

        “人間修士以術(shù)媚上，甚至干涉政權(quán)斗爭，同為修行中人，若是視而不見，我怕有愧道心，背負(fù)因果。”

        希微也不耐煩牽扯其中，可少年跌落懸崖絕非凡人所為，無論是他所說的近衛(wèi)，還是追殺他的人，都不可能是普通凡人。方才一見那死去的老皇帝，便看出他生前有服食丹藥的痕跡。

        “父皇活得太久了，我只是棋差一招，沒想到江山敗落得如此之快。”武英嘆息道，反賊暴民早已脫離計劃，他只恨自己沒能早生幾年，或許還有機(jī)會重整河山。望著漫天大雪，武英心中絕望，而今傳音符毫無動靜，當(dāng)真無力回天了嗎？

        “五皇子不必等了，接應(yīng)之人盡皆被我斬殺！宗主出關(guān)，二長老也已被處置了！”

        空中拋下幾個人頭，滴溜溜的在雪地滾了幾滾。

        希微只見眼前一暗，整個人已完全籠罩在陰影里，卻是北冥皺眉擋在了她身前。

        凌空走下位女子，目光凌厲，冷若冰霜，背負(fù)一柄長劍，劍尖仍有熱血滴落，希微認(rèn)得那柄劍，其名“南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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