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英眼中的光如風中殘燭熄滅了，他低下頭自嘲一笑。

        穆南霜橫劍與北冥見禮，暗自思忖人間何時有了如此年輕的元嬰修士，竟從未聽聞過。

        “恩人姑娘？”待看到北冥身后的希微，穆南霜目光陡然一凝，又驚又喜道，這一瞬，往事歷歷，塵封的舊日時光瞬間浮現。

        恩人姑娘？北冥挑眉望向希微。

        “金丹了，南霜道友很是勤勉啊。”希微亦笑道。

        穆南霜見希微還是舊時模樣，她初入道時也曾探聽過恩人的消息，旁人聽她說希微能驅凡器，喚生靈，直道除非是仙人下凡，否則就是南霜編來騙他的。

        穆南霜想到此處，恭敬行禮：“穆南霜見過仙人，當年得仙人相救，還不曾問過仙人姓名。”

        希微正要答，卻聽得“轟隆”一聲，宮門破了。

        “此地不宜久留，仙人如若不棄，請到我城中落腳處一敘，武朝五皇子一事，我也與您做個交待。”穆南霜顯然很清楚人間修士的規矩，當機立斷邀請道。

        希微與北冥對視一眼，欣然應允。

        下一瞬，四人就消失于此地，出現在城中的一處僻靜小院。

        小院中梅香浮動，雪落無聲，外面兵荒馬亂、喊殺一片也完全與這里無關，一道結界隔出兩個世界。

        進了屋，武英怏怏的站在一邊。希微打了個響指，武英只覺眼前一黑，根本沒反應過來人就昏睡過去。

        “北冥，送他去好好睡一覺，殫精竭慮這么多天已經夠累的了。”

        給北冥指了指西邊偏房，穆南霜點亮幾盞油燈。

        “仙人不厭惡他算計您嗎？”穆南霜與這孩子打過交道，一肚子心眼、裝腔作勢的虛假模樣著實讓人喜歡不起來。

        “這么丁點大的少年，與他計較什么。”希微喝了口茶，又道，“何況不這樣，他也根本就活不到今天。說說吧，你與他是怎么回事？”

        穆南霜擺了茶點，又于希微提壺續茶，這才道：“此事要從五皇子外祖方氏一脈與歸元宗的淵源說起。歸元宗式微時，曽得方氏庇護，因而承諾有朝一日，方氏子孫若有難，歸元宗必不會袖手旁觀。當朝皇后被構陷致死，方氏一族遭逢大難，門中令弟子盡可能相助一二。”

        “修士深知插手凡人命運會背負因果，故而也不會做逾越雷池之事。問題出在門中二長老身上，二長老道心不凈，搭上方氏這條線后，欲扶持五皇子登基，故而獻丹藥于皇帝。”穆南霜對這位二長老也頗為不屑，門中拜高踩低的風氣多是從他那里出的。

        “武英的那道血契，就是他給的。”希微肯定道，“化神修士廢這么大力氣，他所圖也不簡單吧？”

        “不錯，二長老在化神期停滯千年都不曾觸碰突破屏障，宗主回來后，宗門事務他又處處受制。趁宗主閉關，他不顧禁忌插手人間爭斗，武朝承諾事成之后，奉他為國師，蓋廟修殿，受人間香火供奉，以期功德加身。”

        希微無語，一時竟不知是該笑他愚蠢還是笑人心不足。

        “宗主出關后得知此事，命我下山解決涉及此事的門中弟子，這才有了五皇子不慎墜落懸崖，被您所救的后事。宗主囑我保五皇子性命，帶回宗門，以報方氏之恩。”穆南霜笑道，修行這些年，言談舉止都已不像當年那樣青澀稚嫩了，“至于二長老，已經被宗主擊斃清理門戶了。”

        聞言，希微微微一詫：“你們宗主，倒是好魄力。”

        一個化神修士離大乘飛升僅一步之遙，是人間宗門爭搶的金字招牌，還有多年的根基，一句輕飄飄的擊斃，背后頂著千鈞壓力，熬過血淋淋的廝殺。

        “是啊，師父殺伐決斷，更勝男兒，我也是因此拜入她門下。”穆南霜難掩欽佩之情。

        “甚好。”希微也笑道。

        “仙人，南霜曾打探過您的消息，私心有一問想請仙人解惑。”穆南霜像是下定決心，正色道。

        希微示意她但問無妨。

        “仙人當年救南霜，是念及前世之緣嗎？”

        真是個好問題，希微望著她身后那柄劍，答道：“我前世只曾見此劍，不識劍主，今生是穆南霜喚劍，并非我救穆南霜。”

        雪越下越大，小院里鋪陳了厚厚一層，屋中燈火搖曳，分外溫暖。

        北冥站在廊下，寒風中不動如松，身體一刻不息的運轉著靈氣。

        “吱呀”一聲屋門打開，穆南霜見他竟守在門外沒有去休息有些詫異，但也只是禮貌囑咐希微早些休息。

        后見希微走在前面，北冥自然而然落后半步跟在她身后，將人送回房之后，他才自行安置去了。

        次日一早，天沒亮，地上積雪都泛著幽幽藍光，院中已響起獵獵風聲。青年在雪中練劍，轉騰挪移，寒芒四射，飛雪亂濺，他出招干凈利落，不留余地。

        穆南霜也是習劍之人，自然能看出其中玄妙，他的劍，雖沒有系統章法，但是招招都是摸爬滾打，九死一生換來的，是殺人的劍。她沒有多留，轉身去了廚房，恩人昨夜吃了幾塊茶點，想來是不忌口腹之欲的。

        廚房炊煙裊裊，及到天明，魚片粥的鮮香彌漫小院，穆南霜又做了幾道小菜，都擺上桌后，這才去請希微。

        希微此時也已醒來，梳洗完只剩頭發還沒挽，聽南霜說早飯已經做好，她不喜歡麻煩別人等，就直接出來了。

        “要不我替您挽發？”穆南霜才開口，卻見北冥遞來一枝剛折下的梅花，希微接過，信手將頭發一挽、梅花一插就好了。

        吃罷早飯，南霜正要收拾，卻見希微看了北冥一眼，青年本不想理，她又屈指敲敲桌子，原本倨傲的青年就起身幫忙起碗筷了。

        “你也不必替我立個神位吧？”

        飯后，見穆南霜去上香跪拜，希微這才知曉她為何要自己的名字，但她從來都只是修仙渡己，香火供奉這種事和她沾不上關系。

        “我心中感激，知行如一，仙人就不要阻我了。”雖然希微說名字本就是拿來叫的，但為表敬重，穆南霜還是一口一個仙人。

        “隨你吧，我來是想與你說，武英睡個兩三日就會醒來，沒有其他事的話，多謝款待，我就此告辭。”希微道。

        “嗯？仙人此行難道不是為崇吾秘境現世，我還以為能同行呢？”穆南霜既詫異又惋惜。

        “崇吾秘境現世？何處？”希微先是一訝，心下一轉隨即問道。

        “歸元宗了緣山一帶，推測會在一兩月間現世，神仙界與人間宗門都曾與師父傳訊，其他各界約莫也會派人來。”南霜不想她竟不知此事，出言相告。

        希微心中思量，上古秘境多是神魔戰場或是上古神坻的埋骨之地，上萬年都不一定會有機緣開啟，其中危機重重但也密藏重重，如此良機，北冥剛剛邁入元嬰，剛好可以去歷練一番。

        她與南霜打了招呼，又去尋北冥，北冥聞言自沒有二話，師徒二人便商定與穆南霜同去歸元宗。

        城頭已改換旗幟，有兵士帶隊組織百姓清理尸體，沖洗血跡。

        改朝換代其實只是一夜間的事，老百姓還要生活，再怎么怕死，再怎么戰戰兢兢，也還是被一文錢逼出來謀生。因而街道上零星還是能看到一些開門的店鋪，畢恭畢敬的陪著笑臉，孝敬身穿甲胄的小兵。

        那些閉門不出的多半也在暗自窺探，熬過這些日子，待新皇入城登基，只要不遷都，都城還是繁華錦繡的都城，升斗小民的日子還是和從前一樣過，如果皇帝仁德，日子也許比之前還要好過些。

        “沒想到……”穆南霜算起來也是武朝遺民，第一次經歷王朝更替，難免唏噓，她話未說完，希微卻聽出未盡之意。

        “你們看的史書上，國破家亡少不得要多記上幾筆，寫奸佞小人買主求榮奴顏屈膝，遺臭萬年；寫忠臣賢臣以身殉國九死不悔，流芳青史；最后還要再拉上些遺民為前朝感懷唏噓，舊主若是明君，那就感懷舊主，若是如武英父親這樣昏聵的，那就往前數，感懷曾經的明君圣主。”

        “但如你所見，人們根本不在乎天下姓什么，他們只在乎當下和未來的日子是否好過，除非外族異邦侵犯國土，否則沒有多少誓死頑抗的。所以你也不用詫異人們為何能這樣輕易接受江山易主。窮則變，變則通，通則達，世事與人，均是如此。”

        “最后，你猜猜，新君既要百姓臣服他的統治，盛贊他的賢明。又為何會讓感懷前朝的記載流傳于世？”希微笑問穆南霜。

        “忠，帝王要的是他們身上的‘忠誠’流傳于世，教訓朝臣百姓以此為標榜，忠于自己。”穆南霜已解其意，拱手道，“南霜受教。”

        “走吧，買完菜我們也快些回去。”希微對于對錯卻沒有定論，只惦記著今日的菜色，加快了步伐。

        他自有的他的教化，世上多的是普羅大眾，人們有人們的活法，沒有哪場真心實意、殊死搏斗的戰爭是為了維護某個姓氏的統治，是為了維護那些一朝朝一代代都踩在他們頭頂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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