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聞海上有仙山，山在虛無縹緲間。

        穆南霜的船穿過禁制，云開霧散，星羅棋布的十二座島嶼映入眼簾，靈氣環繞，身著統一服飾的弟子各司其職，井然有序。

        北冥神識習慣性一掃，前面的小島嶼一覽無遺，只有些金丹巔峰的弟子有所感，神識還未到主島，已被數道旗鼓相當的強悍神識逼退，人間宗門臥虎藏龍者也眾多。

        一聲清吟，有弟子乘鶴而來，衣袂飄飄，口稱“穆師姐”拱手與穆南霜見禮。

        “你帶武英去外門弟子處安置，我帶貴客去見宗主。”穆南霜交還令牌，與年輕弟子交代了聲。

        武英最后拜謝過希微與北冥，便跟著那弟子乘鶴而去。

        “歸元宗共有三座主島，大長老閉關不問俗事，居住在左邊的了塵島，非親傳弟子不敢擅入；右邊的了緣島原是二長老住處，但他被宗主處置后，現由副宗主執掌；中間的歸元島便是宗主所在之處，我已傳音師父，她請您歸元殿相見。”

        歸元殿請見，是歸元宗待客的最高禮儀，沿途不時有弟子問候穆南霜，雖對師姐身后的來客感到好奇，卻也沒有失禮打量。

        玉臺高筑，兩邊石欄上刀劈斧鑿，劍痕累累，縱使歲月風雨侵蝕，也觸目驚心。

        “這是當年北方宗門連手抵御魔族，大戰時留下的痕跡，化神元嬰一度殺盡，為警示宗門弟子居安思危，勤于修煉，故而留下這些印記沒有進行修繕。”見希微駐足，穆南霜解釋道。

        三人走上玉臺，見前方有一女子負手而立，穆南霜一撩裙擺，跪地行禮：“徒兒穆南霜幸不辱命，特來拜見師父。”

        歸元殿匾額之下，那人緩緩轉過身來。只見她一身綰色廣袖襦裙，外罩一件淺白色紗織大袖衫，衣擺袖緣以金線勾描花卉，發挽雙刀髻，金鳳釵，掐絲嵌寶蓮花冠，并以花鈿裝點，柳葉眉，杏仁眼，朱唇輕抿，容光四射帶有威嚴儀態。

        “孟馨寧？”她變化委實有些大，希微與北冥對視一眼，有些不可置信，這還是一百多年前在清波殿下聲淚俱下的小姑娘？

        “歸元宗宗主孟馨寧拜見希微上仙。”女子雙手交拜，坦然行禮。

        還當真是那個向眾人問“情”的小丫頭。

        “希微上仙與師父敘話，要不我先帶北冥道友去看看住處？”穆南霜躬身推出竹林，見北冥抱劍守在林外，便相邀道。

        竹影斑駁落在青年臉上，朗眉修目，南霜只覺眼前人與這片竹林融為一幅畫，蕭蕭肅肅，爽朗清舉。

        “不必，我在此等候即可。”北冥想都沒想就拒絕了。

        “道友對住處可有要求？”一路走來，南霜也習慣了他這冷淡性子，她原來少女心性也是這般，人世間摸爬滾打，面上才收斂些。他既不去師父也不能說她待客不周，南霜就自然而然的轉過話題。

        “師父不喜人打擾，清幽干凈即可，多謝。”北冥直言道。

        “好，那我先去收拾了。”南霜也不多言。

        只是……南霜忍不住皺皺眉，不知是不是錯覺，她怎么覺得北冥道友有些粘著希微上仙呢，南霜搖搖頭，想把這個奇怪的念頭從腦海里甩出去，北冥道友這樣冷淡的性子會粘人？

        竹林中一方石幾，幾個石凳，竹影搖曳其上，風過竹葉沙沙作響。

        希微與孟馨寧相對而坐，她一時竟不知說些什么，只覺得便是燕綏來，一時可能也難以接受眼前人是當年清波殿中思慕他的小徒弟。再想起南霜說她師父殺伐果決，毫不留情的擊斃化神修士，希微竟無法將眼前人和當年的小姑娘聯系起來。

        “上仙請用。”孟馨寧先與她倒了盞酒，采竹所釀，甘香清冽又不醉人，雖從南霜傳音中得知來者是希微，但真見了她，孟馨寧還是不由想起往事，失了平日處事的風度與氣魄。

        “你在人間很是進益。”希微真心贊嘆道，孟馨寧如今就如脫胎換骨一般，區區百年，修為也已化神中期，如此下去，渡劫飛升當真一步之遙，可其中苦楚，就只有她自己知道，不足為外人道。

        “多虧上仙當年一語驚醒，不然我亦不知要困于情愛多少年。”孟馨寧不無唏噓，自端了酒飲。

        清波殿驗心風波后，孟馨寧被逐回人間，失魂落魄的回了歸元宗。宗門中有人盼著她回來，有人盼著她死，內部派系爭斗，外部處處掣肘，她根本無暇沉湎于悲傷失意之中，就被迫上了勾心斗角、明爭暗斗的人心戰場。

        初時，他們還震懾于太清境仙人余威，后來發現她一介女子無人庇護、無人依靠，就開始得寸進尺，死皮賴臉。孟馨寧才知人心竟能如此之壞，只有死人才能閉嘴，她也不是一開始就能震懾四方的，她也是被人踩著底線一步步逼到如今殺伐果決的位置。

        太清境中受仙人庇護的少女，四百年后只自私的想讓仙人庇護自己一生一世。人世間里無人可依的少女，區區百年卻靠自己長成別人的依靠。

        孟馨寧覺得她還是更喜歡現在的自己。

        希微聞知她是客氣話，只道：“終是你尋到了自己的道。”

        孟馨寧也只一笑，又飲了一杯酒，故作灑脫笑道：“當年上仙問我，若燕綏仙上愿為我取情舍道，我是否愿做凡人與他重入六道輪回，在清波殿中我已有答案卻不敢說，我甚至不敢自視己心。因為我不愿，不愿修為毀于一旦，不愿入輪回，歷人生八苦，我心中實實在在所求的是燕綏仙上的偏愛與庇護，護我飛升得道，護我前路坦蕩，我私心享受的是旁人艷羨的虛榮，我才知自己的真情何其假。”

        “若沒有真情，如何假做。”希微看出她心中愧悔，孟馨寧因偷種驗心花、因心中情作“假”而無顏對燕綏，她縱有私心，其中卻亦有真情，于是出言點道。

        孟馨寧聽得此言，明明心中不以為意，兩行清淚卻不由自主的落下，她這才知曉，最后一層心障破了。

        曾經，那個初回人間的少女千百次軟弱的想去找師父求救，不，師父已將她逐出清波殿，她只能喚他燕綏仙上，然后她又一次次把自己逼回來，因她自覺不配。她心中很苦，卻不能與曾經庇護她的人傾訴，她終于學著他的樣子，坐穩了歸元宗宗主之位。但她心中有悔有愧，日日折磨，讓她不敢面對，而今終于被點破了。

        “敢問上仙，燕綏仙上近來可好。”孟馨寧終是問道，她其實還是很想再見他一面，即便再見無話可說，能道個歉也好。

        “我離開太清境數十年了，我走時，燕綏已經閉關。”希微答道，“他若得見你今日，會為你欣慰的。”

        孟馨寧蒼白著臉勉強一笑。

        “燕綏是端方君子，不會執于私情，他只會為你迷途知返，大道得證而欣慰。”希微出言解釋道。

        孟馨寧知她誤會，卻也不打算說明。燕綏仙上的確不會執著于私情，往日恩怨他或許早忘了，欣慰或許轉瞬即逝，太上忘情，他待眾生都無情，可驗心花是為誰而開呢。

        孟馨寧慢慢整理情緒，恢復正常：“又讓上仙見笑了，我聽南霜說上仙此來是為崇吾秘境開啟一事，我已都安排妥當，上仙與北冥道友只管在此安心修煉，待秘境開啟我送秘令過來，兩位直入便是。”

        上古秘境現世，因維持時間、承載人數有限，未避免崩塌或是意外發生，若于人間宗門內開啟，則由秘境開啟地所在宗門依照預估名額制作秘令，門中弟子符合入秘境條件者名額亦可寬限一二，其他各界、各勢力可予以條件好處置換秘令，但亦有定數。

        希微不想孟馨寧如此爽快，竟直接勻了兩個名額出來，便也爽利道：“你可有想要之物，或想做之事，都可與我提。”

        “不必。”孟馨寧卻搖搖頭，“一則，上仙對南霜曾有救命之恩，您亦知南霜心思重，我愿她心上少塵潛心修煉，這是我作為師父的道義所在；二則，此次人間事，幸得上仙與北冥道友出手，不然恐釀成大禍；三則……為我清波殿上出言不遜向上仙賠罪。因果已了，還請您勿要掛心。”

        “如此，我便卻之不恭。”希微見她言之真誠，并無不情愿之意，就不再推辭了。

        北冥聽得竹林動靜，假寐的眼睜開，起身跟上，像個影子般默不作聲的守在希微身后。

        “師父，希微上仙與北冥道友的住處安排在了晴雪山，都已收拾妥當。”南霜此時剛好回來，上前稟道。

        “如此，我就送到這了，由南霜代我送二位過去吧。”孟馨寧欠身行禮，禮數周到，笑容完美，一舉一動都完美契合著歸元宗宗主應有的樣子。

        希微望著北冥搖搖頭，試探道：“等秘境事了，我是不是也該把你扔到輪回境歷練一圈，先把心術權謀、人情冷暖經歷個遍？”

        她這樣子與當年哄他去萬卷閣時一般無二，北冥冷冷的瞥了她一眼，仿佛在說“你敢？”，希微只好偃鼓息旗，卻聽北冥道：“師父不必教我這些。”

        世態炎涼、人情冷暖，沒遇到她前，他也曾一一歷遍。

        她不必教他這些，而他也不會將曾經學到的東西用在師父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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