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常暗
太宰治聽見遠處有炮火聲,有飛機在空中亂飛,然后砸下血與火,鋪天蓋地的覆蓋了整個平原,哭嚎聲和嘶吼聲此起彼伏。
森鷗外搖搖頭,說這是他的錯覺,這里離戰場很遠,不可能聽到。
當時太宰治躺在床上正在看一本醫書,目光落在窗外,飛滿煙塵的黃土平原,不停有受傷的士兵被抬進某個帳篷。
這是森鷗外帶著他來到常暗島的第一年。
他沒有見過真正的戰爭,只是每天聽著大炮的轟鳴,以及無法被醫治的傷殘士兵絕望的眼神。
而太宰治僅僅只是日復一日寫字,看書。人世間的慘劇在他眼前過了一遍,他卻只覺得無趣。
森鷗外作為軍醫科長,需要他醫治傷員的時候很少,大部分時間,他都是坐在辦公室里指揮和安排。
雖說是軍醫,其實做著領導的工作。
“太宰,這里每天都會死很多人。”
堆著死人和傷員的車夜以繼日的運來,白天,黑夜,下雨,晴天……無時無刻有人在他們目光可以觸及到的地方死去。
“我知道。”
“你害怕嗎?”
害怕?
會嗎?
太宰治蒼白瘦削的手按上自己的心口,那里不緊不慢的跳動著,似乎不再會為任何事情和人不安。
“我想,應該不會。”
森鷗外笑了笑。
這位不過二十幾歲的男人似乎總是很隨和,又好像總在悲憫,讓人捉摸不透。
“你的眼睛,應該好了吧,那就把繃帶摘下來。”
雪白的繃帶順著太宰治的腦袋,遮住他的一只眼睛。
戰場上殺瘋了的士兵被醫務兵帶回來,一只胳膊被炸開,臉也是血肉模糊。他疼到不行,如同野獸一樣撲向身邊人,眼睛是牲畜一樣的毫無人性。
當時太宰治正好在一旁面無表情的觀看這一場慘劇,結果被發了狂的士兵劃傷了眼。
士兵很快被制止住,一群人把他按進黃土地里,卻仍舊想要匍匐著前進,絕望的看著模模糊糊的前方,肩上的碎肉糊在地上。
那人痛苦不堪的喊著媽媽,而旁邊的人只能不停回答,你們會團聚的,會的……
太宰治的完好的那只眼睛的瞳孔收縮了一瞬,他忽然覺得悲傷。
有血從他的指縫間流下,順著蒼白的手背滴落入黃土。
會嗎?
真的會團聚嗎?
但他沒能想明白,就被森鷗外帶了回去,將傷口消毒后用繃帶纏繞了幾圈。
太宰治看著給他包扎的森鷗外,第一次像個孩子一樣茫然發問。
“這真的有意義嗎?”
他們的死亡真的有意義嗎?他們知道自己是為了什么而戰斗嗎?
一個農民的孩子,跨越千山萬水,只為了殺死另一個農民的孩子。
太宰治無法理解,鸞色的眼眸疑惑的看向路邊運輸尸體的卡車。
有人心臟露出體外,有的臉部骨頭已經缺失一半,還有整個下半身已消失不見的,鮮血直流,茍延殘喘。
尸體堆了好幾層,有的運氣好一點,雖然血肉模糊,好歹有個人樣。有的運氣差一點,只剩半截腿。而大部分則尸骨無存,化為黃土永遠留在了戰火燃燒的島嶼,沒能回到櫻花盛開的夏季。
“有些東西,不需要意義。”
森鷗外回答。
“那生命呢?生命也沒有嗎?”
太宰治撫摸著眼睛上的繃帶,看著血,絕望映入眼簾,仿佛一種污染物。
他想,暫時還是不要摘下來了。
“我們只是人類。”
森鷗外這么回答,眼里有無奈悲憫,但更多的是淡然。
“人類注定痛苦。”
太宰治伸出手,看自己的掌紋,糾纏著交叉,然后忽然在某個角落斷裂。
“那為什么還要活著?”
森鷗外這次沒有回答。
只剩拂過發梢的風,在訴說著自由。
——人類注定痛苦的活著——
自那以后,太宰治常常坐在沙丘上眺望遠方。
戰事吃緊,森鷗外忙的焦頭爛額,只能讓手下的幾個人照顧這個只有八歲卻異常不讓人省心的聰明小孩。
“太宰君,該回去了,你身體不好,外面風大。”
跟著的醫務兵說道。
太宰治看著前方沒有回答,醫務兵順著太宰治的目光看去,盡頭是一位年老體邁的心理醫生,正被人扶著顫顫巍巍的走向森鷗外的辦公室。
仗打了太久,百分之九十的戰士都出現了心里問題,易怒,自殘,自殺者數不勝數。上頭不得不派來幾位心理醫生,讓戰士不至于被自己的夢魘殺死。
戰爭帶來的不僅僅是身體的摧殘,更多的是無時無刻精神上的恐懼與絕望。
他們想歸去櫻花盛開的故土,但他們不能當逃兵,于是只能掙扎在冰天雪地的不知名國界。
在這種矛盾與痛苦中,即使是醫務兵都將近崩潰。
森鷗外手下有一位名為與謝野晶子的醫生,比太宰治大不了多少,也就十一二歲的模樣,也是個異能者。異能名為“請君勿死”,可以救活所有瀕死之人。
她是個善良的女孩,不過太宰治從來不覺得善良是什么有用的東西。
有一天她忽然問太宰治:“你知道‘不死軍團’嗎?”
太宰治將目光從書上移開,沉默的看向女生。
他知道,森鷗外當然不會告訴他,但他基本可以猜出來。
那些正在戰場上拼命的人,就是所謂的“不死軍團”。
但不是真的不死,而是只要還有一口氣回來,與謝野就能救活他,然后繼續戰斗。
森鷗外利用與謝野的異能建立“不死軍團”,希望上層領導可以盡快明白到“異能力主義”,意識到異能對世界的改變,從而救更多的人。
而這些士兵,不過是為了實現這一目的的炮灰罷了。
“我知道。”
太宰治回答。
他還知道,與謝野痛恨森鷗外的這種行為,卻又不忍心讓眼前士兵鮮活的生命流逝,于是只能受制于他。
與謝野冷冷看向這個小男孩,“你贊同嗎?”
“沒有什么贊不贊同吧。”太宰治從高處一躍而下,如貓般輕輕落到地上,“與我無關。”
“果然和那家伙一樣冷血。”
說完,與謝野就頭也不回的走了。
太宰治看著她走遠,仿佛看到了森鷗外與她的結局。
贊同嗎?
戰場上都是人,有人忙著求生,有人一心求死,有人生不如死,有人向死而生。
不分國界,戰爭帶來的只有絕望。
與謝野想救自己所能救的,所能看見的生命,與謝野希望所有人意識到生命的重要性。
可生命的意義是什么,一個人的生命和五個人的生命孰輕孰重。如果這一切都沒有意義,那森鷗外和與謝野又在堅持著什么。
晚上,太宰治把自己裹緊到被子里,只露出一個小腦袋殼,他看著在昏暗的橙色燈光下處理文件的森鷗外,忽然問:“森醫生,你是為了什么活下來的呢?”
森鷗外停下手中的筆,看向太宰治。
“怎么了,太宰。”
“人活著,總要有理由吧?”
“那你的理由呢?”
森鷗外反問,眼眸中盛著笑意,像老謀深算的奸臣。
“好狡猾啊,森醫生。”太宰治不滿道,“我要是知道就不會問了。”
“看來太宰君也不夠聰明啊。”
“這樣嗎。”太宰治把頭也縮進了被子里,不再說話。
森鷗外有些無奈的搖了搖頭,看向窗外,一片昏暗,只有永恒無盡的黑暗。
后來,太宰治認識了一個人。
說實話,來這里將近一年,能讓太宰治主觀注意到的人不多,他算一個。
他說叫他立原就好。
太宰治之所以注意到這個叫立原的家伙,一是因為這個家伙是一個挺強的異能者,二是因為這個家伙的眼中痛苦不堪卻有著一絲光亮。
那光亮是太宰治想知道的東西。
重傷,被救活,再重傷,再蘇醒……不停重復,成為一顆看穿一切卻無法掙脫的棋子。
為什么還有希望呢?
立原喝著難得的啤酒,看見太宰治坐在巨大的石頭上遠眺,于是也坐到旁邊。
“小家伙,你在想什么?”立原有點好奇的問。
“我在想——你在想什么。”
太宰治拖長音調,懶懶散散。
“我嘛……我在想我弟弟,戰爭結束,我就可以陪著他了。”
“弟弟?很重要嗎?”
“對,很重要,因為是親人。”
太宰治輕輕笑了,他知道這家伙眼里支撐他活下去的光亮是什么了。但很可惜,他沒有情感上的親人,只有生理上的,更不足以成為他活下去的理由。
“你會為了他活下去嗎?”
太宰治看著他,問道。
立原沉默了片刻,道:“我會盡力的,我……不想他難過。”
“回去后你想干什么?”
“找一份普通工作,照顧弟弟到他獨立,然后娶妻生子,平平淡淡過完一生。”
“然后呢?”
太宰治繼續問。
立原笑了笑:“然后我就死了。”
太宰治不死心:“死了之后呢?”
“死了之后就沒了啊。”立原有些莫名其妙,“如果是偉人那就另算了,可能會被很多人銘記吧。”
“可是人類都是會死的。”
“但是有書本和照片,讓記憶可以代代相承。”
“但是恐龍會滅絕,人類也會,就算人類不會,地球終有一天也會消亡。”
立原忍俊不禁的揉了揉太宰治毛茸茸的腦袋:“活著想這么多,小家伙你不累嗎?”
太宰治沒有回答。
然后呢,然后呢……所有東西都應該有然后吧,就像他們看的小說,即使主角死了,他們依然可以在第三視角看他是如何被人悼念的。
但主角自己呢?他會知道嗎?
雖然說著全劇終,但所有人心里都想著然后,沒有人能接受,然后就沒有然后了這一回答。
太宰治忽然想起,自他誕生前,有無盡的時間,死后,亦有無盡的時間。
無盡時間前的東西都去了哪里,又留下了什么,存在了多久?無盡后的時間里又會存在什么,該如何消亡?
太宰治無法想象。
這世間上終究會沒了他,陷入無盡的寂滅中。但又想了想,這世界上曾經也沒有他,他曾經就在那無限的寂滅中。
所以生命是為了什么?死亡嗎?
太宰治想了很久,很久。
發現此題無解。
人會死,人類會死,地球會消亡,宇宙也會,沒人能在漫長時光中留下任何東西。死亡不是一個動詞,而是一個省略號,死了,就會一直死下去,直到永遠。
太宰治嘆了口氣,覺得真是無趣,所有人從出生開始就走向注定的滅亡。
為了滅亡,為了熄滅。
一個月后,與謝野救了瀕死的立原,之后她頭上新帶了一個蝴蝶發卡。
再一個月后,有人說,立原自殺了。太宰治當時正好在場,他坐在大石頭上,看著遠處,看見立原用槍抵住自己的下巴,眼里不再有光亮——他開了槍。
最終他弟弟沒能支撐他活下去。
太宰治沒有去看立原的尸體,因為他知道立原沒有然后了。
沒有感傷,只覺得必然,甚至太宰治也想學著去死。但是他怕疼,中槍而死肯定很疼。
回頭的時候,他看見森鷗外站在自己身后,逆著光,臉上又是那種悲憫的表情。
為什么呢?太宰治張開嘴,卻只是想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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