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阻擊(上)
顧言春與沈連城互視一眼后,二人皆為起身行到書案前,顧言春端起案上備有清水的小碗,往硯臺注入些許清水,旋而拿起墨錠由緩入快研磨起來。
李煜將宣紙往書案一鋪,在毛筒中挑了一支紫毫毛筆,望了一眼已為研磨好了墨汁,略一沉吟,揮毫蘸墨落筆書寫,運筆如飛之下,片刻間就將‘代勞平叛’書文寫好,將筆一放,從袖袋中掏出一枚淡黃色方印,往文書左下方一按,待墨汁一干,將文書數折后放進函封,遞與站身案前的沈連城,“有勞沈愛卿用火漆封印,立為送去慕容延釗手中,我料他必會以…不敢作主需呈與皇帝知斷為由回復與你,但無論他答應與否,你務必讓他以書文回復,屆時拿上他的書信好與荊南嗣王言事…”
“微臣明白…”
沈連城接過書函放入懷中,行到向嘯天案前,正欲作禮道別,卻聽計經海言道,“沈師兄且慢…”
沈連城疑惑之中,只見計經海立身作禮道,“國主,草民認為國主還須寫上一封書文…”
行到中間長案正欲入座的李煜聞言一愣,“是與荊南嗣王作書?”
計經海搖了搖頭,“與荊南嗣王作議聯合拒絕宋兵借境,只能使沈師兄言傳,當不可用書文商定…”
倘若與荊南高家用書信相約拒絕宋兵借道,萬一事陷,卻會留下被趙匡胤責難的證據,李煜自不想如此行事,聞言點了點頭,“那計先生先生的意思?”
“是與蜀帝修書一封…”
“哦?蜀帝…”李煜望了一眼撫著長須微微點頭的向嘯天,略一遲疑后引身落座,“計先生請坐下細說,沈愛卿且先入座…”
待沈連城引身歸座后,計經海方為落座而下,“馬楚滅亡,周行逢取而代之,其‘武平’藩鎮,當年便得到中原朝堂認可,眼下張文表叛亂,宋帝遣兵南下,言是助周家平叛,實則有奪取‘武平’諸州之心,若要使宋帝罷了攻取‘武平’之念,當如國主方才言策,荊南與江南拒不借道才可…
但以宋帝之智,定能猜岀國主所作文書的用意,若是允了國主出兵代王師平叛,他亦會恐‘武平’之地為國主所得…此文書在草民看來只能斷了宋帝向江南借道的念頭…”
李煜眉頭一皺,“計先生是擔心荊南嗣王會答應借道?”
“不錯,”計經海點了點頭,“草民月前作客房州,聽聞荊南王高繼沖行事憂柔寡斷,身周又無良臣與謀,即使國主使沈師兄前去言明厲害所在,但恐他心懼宋兵勢大,不敢拒絕宋兵借境…”
“經海所言不錯,”向嘯天接言道,“荊南嗣王定然擔心宋帝會以他不肯借道為由,對荊南行兵戈相見之舉,實則就是擔心屆時國主不會出兵助他…”
“我明白計先生的意思了…”李煜點了點頭,“當日大周世宗曾讓先帝與書蜀帝,讓他臣服中原,但蜀帝斷然拒絕,此下中原皇帝亦是不能讓他臣服,是故在荊南嗣王心中想必會認為…若是宋兵攻打荊南,唯是蜀帝有可能會出兵助他…”
“不錯,眼下唯有蜀帝與書,方能使荊南嗣王心有底氣…”計經海言道,“荊南地處要道,若使被宋帝所謀,西岀歸州水路兩道皆可直逼蜀地,蜀帝當知此中厲害,是故草民認為國主當與他修書一封,讓蜀帝使人相勸荊南王拒絕借道宋兵…但若江南、荊南、西蜀一條心,而北面又有大遼、漢國虎視之下,宋帝想是不敢輕舉妄動…”
“荊南水軍善戰,若為中原皇帝所得,來日亦是對我江南大大不利…”李煜言語一頓,站起身形,迅速行向書案,又為鋪紙揮毫,片刻間便將作與蜀帝的書文寫好,函封一裝,遞與已為近前的沈連城,“此下當是要勞累沈愛卿三地奔波了,取了慕容延釗復信后當可趕去荊南,讓荊南嗣王使一位信任之人與你同去蜀地…”
“微臣明白,微臣當不負國主所托…”
沈連城與眾人作禮告辭之后,便為踏步而去。
李煜行到中間長案前,向周娥皇點了點頭后,轉而行到向嘯天案前,“鐘隱想趕宮中,布置水師靠近荊南,一來可以與荊南壯膽,二來亦可向中原皇帝表明我已作好代王師平叛的準備…”
“好,國主謀事周全,老夫當是欽佩…”向嘯天言語一頓,轉而望向與自己同時離座而起的計經海,“經海,去將為師當年讓你所書的那一闕詞作取出,在院門候待…”
“是,師父…”
望了一眼計經海離屋的身影,李煜言道,“計先生實是謀成大才,但若來日悟了元嬰之妙,鐘隱還望清濤先生能使他岀山入仕,相助鐘隱,使烈祖、先帝基業不失…”
向嘯天望著李煜期待的眼神,略一遲疑,旋而點了點頭,“若是經海入了元嬰境,老夫屆時會出言一勸…”
李煜頓然臉顯喜色,“鐘隱先為謝過清濤先生…”
“國主言重了,”
向嘯天微微一笑后側身作請,領著向素素、顧言春二人,陪隨李煜、周娥皇二人身側向莊外行去。
當眾人行岀莊院大門,已是在門口等候的計經海趨步近前,捧著一副裝裱精良的卷軸,呈在向嘯天與李煜面前。
向嘯天望了一眼計經海手中的卷軸,嘆了一聲,言道,“大宋建隆二年(南唐去國號后,用了是宗主國年號)老夫讓經海作了一闕詞,想送與先帝,可惜未與送去,先帝卻為…今日轉送國主,也算是了了老夫心愿…”
李煜略一遲疑,伸手取過卷軸,緩緩打開而看:
梵宮百尺同云護,漸白滿、蒼苔路。破臘梅花口早露。銀濤無際,玉山萬里,寒罩江南樹。
鴉啼影亂天將暮,海月纖痕映煙霧。修竹低垂孤鶴舞。楊花風弄,鵝毛天剪,總是詩人誤。(后人多有認為此詞是李煜所作)
當目光轉到最后一句‘總是詩人誤’時,停留有五息之數,方為將詞闕卷起,旋而望向向嘯天,“鐘隱想是日后還會再來,還望先生莫嫌煩擾…”
向嘯天輕笑一聲,“老夫求之不得…”
李煜與周娥皇相視一笑,點頭道,“那鐘隱就先行回宮了…”
向嘯天點了點頭,領著計經海夫婦將李煜、周娥皇送上馬車,躬身作禮恭送。
望了一眼漸行漸遠的一眾人馬,向素素言道,“爹爹,國主看了那闕詞作后,也未作言相謝爹爹所贈墨寶…是不是詞中的勸誡之言使他心生不快?”
未待向嘯天作答,計經海言道,“方才在‘碧玉堂’中,國主作問師尊如何應對宋兵借道之舉,師尊未為明言與答,而是指岀先帝幾處過失,又影射先帝處理不當,使文成太弟、文獻太子爭權而歿,那時我觀察到國主神色未變,當師尊言及‘前事不忘后事之師’,他便悟岀了應對宋兵借道之策…足見他才智胸懷皆非尋常,當不會對師尊的誡言心生不快。”
向嘯天胞妹是李煜祖父李昪的妃子,而李昪待向家甚厚,向嘯天心感其恩,自是對李家忠心耿耿。聽聞李景經常與朝中要員宴飲游樂,談詩論賦,向嘯天心恐因此會導致朝中官員懈怠政務,便讓文釆不凡的計經海寫詞勸誡,詞中多是描述景色,唯是最后一句是為勸誡李景不要好文浮情,誤了國事。向嘯天本想在建隆二年年底讓沈連城送去,未料李景卻在年中薨逝。
李煜亦好詞賦詩作,向嘯天便將計經海所作詞闕轉贈與他,亦是勸誡李煜莫如其父一般好文浮情。
“不錯,若使在為父明言先帝過失之時,他有不快之意,此闕詞作為父也不會出手贈與了,”向嘯天言語一頓,望向計經海,“國主謀略不凡,又能從善如流,身邊但有經海你這般人物,他日定會重振烈祖基業…”
計經海一愕,“弟子…”
向嘯天哈哈一笑,“為師斷你三年內當可踏入元嬰之境,待窺了元嬰之妙,再為出山助國主不遲…”
計經海與向素素互視一眼,應道,“弟子遵命。”
“好,待與金玉與明珠訂了婚約,經海你就閉關窺妙吧,哈哈哈…”
***
二月初二未時,襄陽城南外,山南東道節度使行軍行轅帳內,慕容延釗將手中書信閱看之后,望向坐在左側下首矮案邊上的沈連城,“沈先生是何時從江寧府岀行?”
“昨日午時?”
“哦?”慕容延釗臉顯驚訝之色,“一千五百余里之遙,沈先生只用十二個時辰,腳力當是嚇人…”
“沈某翻山越嶺而來,卻為省了諸多彎路…”
“習有大成武學之人當是厲害、厲害…”慕容延釗言語一頓,話題一轉,“沈先生可知江南國主所書內容?”
沈連城搖了搖頭,“沈某不知,不過國主曾是吩咐,著使沈某要帶上慕容大人的回信復命…”
慕容延釗眉頭一皺,沉吟片刻,言道,“江南國主所言之事干系重大,本使要與諸將商議之后方可復信,不過想來不是一時半刻,沈先生可愿久候?”
“沈某愿靜候佳音…”
“好,那本使就去與諸將商議了…”慕容延釗微微一笑,站身而起,便為踏步行岀帳外,對著站值帳門左側的一位兵衛言道,“與沈先生備上酒菜伺候,莫可怠慢…”
“小的遵命…”
慕容延釗點了點頭,向與中軍大帳距有二十余丈遠的一頂邊上立桿懸有紅藍間色旌旗的軍帳行去。
那軍帳內正中長案上坐有一位年約十三四歲的少年,此時正專注地看著手中的書卷,只見他身著一襲金線刺繡云紋圖案的月白色錦袍,頭束玉冠,清秀的臉龐上劍眉微揚,雙眸明亮澄澈,稚氣未脫中又隱見三分英氣。
那這少年所坐長案前面兩側各置有兩張矮案,右側的矮案依次坐有兩位年過四旬頭飾幞頭身著青色圓領常服的漢子。
當慕容延釗踏步而入之時,那少年將手中書卷一放,站起身形,行到案前,執禮言道,“日新參見慕容大人…”
慕容延釗疾步近前,伸手托住那少年抱拳作揖的雙手,“二皇子不可如此多禮…”
原來這少年正是趙匡胤次子趙德昭(字日新),他還未出閣入仕,此下尚無官職,慕容延釗便以皇子見稱,而趙德昭之所以隨慕容延釗行軍岀野,是因為趙匡胤想讓他識習軍務。
右側已為站起身形的兩位漢子,此時也為執禮道,“石墨言參見慕容大人…”
“錢望海參見慕容大人…”
趙德昭此次隨軍歷練,趙匡胤便是遣派石、錢兩位大內供奉隨他身側相護。
“兩位先生不必多禮,請坐、請坐…”慕容延釗與石、孫二人點頭示意后,轉而請趙德昭中間長案入坐,接著從袖袋掏出一封信函遞與趙德昭,然后引身行到左側上首矮案落座,“二皇子,江南國主使沈連城送來此書文,你且為一觀…”
趙德昭點了點頭,取出信紙展開閱看,片刻后,將信紙復為裝入函封中,目光望著信函,卻為沉言不語。
慕容延釗見狀微微一笑,“江南國主來信稱要代我王師去武平之地平叛,二皇子對此可有看法?”
“日新不敢妄言,還請慕容大人指點…”
慕容延釗點了點頭,“王師要進入武平之地,但需借道江南或荊南藩地,或取道江南鄂州,或取道荊南江陵,而我駐留此地三日,是想觀望江南與荊南的態度,此下看來,王師當無法借道江南之地了。
江南、荊南兩藩皆臣事我大宋,是可請允代我王師平叛之舉,故李煜之請求,是為難以駁復,若是允了,雖說李煜斷不敢趁機取武平之地,但會使武平王周保權對他生了依附之心。若為不允,自然是無有理由再出言借道,畢竟他已是來書稱道代勞王師平叛在先…而若使荊南王亦是如李煜這般心思,將陷我王師進退兩難之地…”
趙德昭點了點頭,“那慕容大人可是有了應對之策?”
“我王師從京都兵發至此,已有十日,李煜方使沈連城星夜趕來,想必是在近日才受了高人指點,行此反客為主之計,而荊南王未為使人來表明態度,想他還未有李煜這般心思,是故我當借道荊南入境武平。”
慕容延釗言語一頓,望向錢望海,“錢先生,沈連城此人可有聽聞?他身手如何?”
錢望海點了點頭,“此人在江南之地成名已久,錢某早有聞名,聽說此人是抱丹大成身手…”
慕容延釗皺了皺眉頭,“若使兩位先生聯手,能否將他除掉?”
石、錢二人臉色驟變,互視一眼后,錢望海道,“慕容大人要對他動手?為何?”
“我恐他會前去江陵尋荊南王高繼沖,游說高繼沖如李煜這般行事,屆時當壞我大事…”
“那慕容大人可知沈連城師父是何身手嗎?”
“沈連城師父?他是誰?是何身手?”
“他師父名喚向嘯天,數十年前就名震江湖,人稱‘怒劍’,此下當是入了元嬰境了。”
“哦?”慕容延釗吃驚之下頓為沉吟起來,片刻后言道,“但此下事況緊急,若不為相阻他去往荊南,是為會壞了大事…兩位先生若有顧忌,能否只將他制住,而不傷他性命…”
石、錢二人此下聞言皆是舉目向趙德昭望去,但見趙德昭微微點了點頭,二人又互視一眼后,石墨言道,“那慕容大人想何時、何地動手?”
“此去江陵有一條必經之路,名喚‘燕雁溝’,距此地有近三百里之遠,二位先生若使愿意出手,此下當可立馬前往設伏,我但可再拖沈連城半個時辰…兩位先生若無把握,我可使身側的兩位供奉相隨助力…”
“沐供奉他們只為神念境身手,恐是反會拖累于我等…”石墨言搖了搖頭,瞄了一眼趙德昭,又道,“我與錢先生受命相護二皇子,此番慕容大人卻為使我等阻擊沈連城,無論事成事敗,日后大人當要與官家一個解釋…”
慕容延釗點了點頭,“兩位先生但為寬心,諸般責任本使承擔…”
石、墨二人聞言互視一眼,點了點頭,站起身形,與趙德昭、慕容延釗告辭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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