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失手(一)
有謂“外練筋骨皮,內(nèi)練一口氣”,交鋒之際,若啟唇言語,真氣必泄,氣脈隨之萎靡。唐師虎之所以能于刀光劍影間悠然吟唱,皆因其修為超凡脫俗,即便刻意壓制境界,內(nèi)力不復(fù)雄渾,那份綿長的氣機(jī)仍足以支撐他游刃有余。
其獨門絕技“七音劍法”,精髓在于步法的玄妙變換,宛如音律流轉(zhuǎn),瞬息萬變,令人防不勝防。他邊吟邊戰(zhàn),既是以音律預(yù)示劍招,亦是考核眾人的悟性。
關(guān)幼熊雖從蘇、唐二人對話中捕捉到一絲玄機(jī),無奈對音律實是不通,故而一上來就急于出招,企圖先發(fā)制人。連番攻勢未果,反被逼退,聞言苦笑道,“晚輩粗鄙,倒讓唐先生見笑了。”言畢,面色一凜,持刀嚴(yán)陣以待,不再急于搶攻。
“無妨,無妨……”唐師虎嘿嘿一笑,身形驟動,一劍指向關(guān)幼熊右臂,劍勢看似平和,劍氣卻如波濤洶涌,連綿不絕。關(guān)幼熊急忙撤步收肘反砍,卻是一刀揮空,只見唐師虎長劍劃出一道弧光,轉(zhuǎn)瞬直逼左胸。關(guān)幼熊倉促間,左足后蹬,回刀橫削,刀劍交鳴,身形急閃右側(cè),方險之又險地避開劍鋒余威。
“好…”唐師虎贊了一聲,隨即唱聲再起,所吟詞闕與蘇長安過招之時雖不相同,但五音律呂不變,他被關(guān)幼熊先行搶攻,以宮音守招開始,隨后依著音律相生變化,使招攻守,待變徴曲消,劍勢突疾,直刺關(guān)幼熊右肩,在關(guān)幼熊左避之際,身形一錯,長劍從關(guān)幼熊膀肘間隙穿過,電光火石間,劍身一繞一壓,隨著關(guān)幼熊右肘前探,只見他佩刀脫手而落。
“晚輩受教了。”關(guān)幼熊轉(zhuǎn)過身形,拱手作禮。
“甚好、甚好,若是關(guān)公子精通律調(diào),想是也能接上貧道二十招…”
唐師虎此言實是給關(guān)幼熊留了面子,雖說蘇長安是因通曉音律,依著律調(diào)變化應(yīng)對,在第二十一招落敗,但那時唐師虎出劍的速度,較此刻至少快了三分有余。若真以那般迅猛之勢,關(guān)幼熊恐怕難以支撐過十五招,而非眼前的十八招。
關(guān)幼熊目光微轉(zhuǎn),瞥向一旁神色淡然的蘇長安,隨后彎腰拾起佩刀,未發(fā)一語,躬身退下。
“林公子、楊公子,哪位愿先下場一試?”旁觀的朱清高聲問道。
片刻沉寂后,林魁緩緩扯下蒙眼的黑布,眨了眨眼,掃視一眼靜坐不動的楊木林,再轉(zhuǎn)向閉目養(yǎng)神之狀的錢望海,略一遲疑,終是離席而出,拱手道,“晚輩林魁,請?zhí)葡壬涣哔n教。”
唐師虎微微一笑,氣機(jī)流轉(zhuǎn)間,將自身境界壓制至歸真大成之境,“賜教不敢當(dāng),切磋交流罷了,請出招吧。”
雖說唐師虎依著規(guī)矩,將境界又壓下一籌,但以林魁的身手,應(yīng)是難以接得下十招之?dāng)?shù),唐師虎想是顧及錢望海的面子,在第十五招才逼林魁丟劍落敗。
此時,楊木林方是扯下黑布,雙眼一眨,望了一眼面容含笑的蘇長安,隨即抓起沉重的鐵锏,離案而出,朗聲道,“晚輩楊木林,請?zhí)葡壬n招。”
唐師虎望著楊木林手中烏黑發(fā)亮、四棱呈花瓣形狀的锏身,言道,“楊公子可否見告師承哪位高人?”
“晚輩的‘離情锏法’,乃承自祖輩。”想是料到唐師虎還會作問锏法名稱,楊木林索性一言道岀。
“家傳?離情锏法?”唐師虎眼神閃過一絲驚訝,旋而神色肅然,“‘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想來楊公子的祖輩,應(yīng)是征戰(zhàn)沙場的英雄人物。”
楊木林默默點頭,未為言答。
武林中人結(jié)交,若非對方自愿透露功法來歷,貿(mào)然打聽實為大忌。蘇長安與楊木林相識不過數(shù)日,雖知其籍貫,卻對其锏法名稱與師承一無所知。此刻聽聞唐師虎之言,暗自忖道:武林中少有人修習(xí)锏法,唯軍旅人物居多,唐先生所猜,應(yīng)是不差,唉,這‘離情锏’名稱聽來,卻是包含著諸多悲歡離合。
“楊公子,請岀招…”唐師虎言罷,將境界回升到神念小成。
楊木林躬身行禮,后退兩步,深吸一口氣,猛然間揮锏而出,直擊唐師虎腰間,锏身劃破空氣,發(fā)出尖銳的嘯聲。
唐師虎未為出招硬接,而是引身后退,楊木林趁勢欺身而上,變招直劈,唐師虎橫劍一擋,‘當(dāng)’的聲響中,身形向右一移,變招反削楊木林左肩,楊木林左腳后踏,身形一側(cè),同時舉锏直擊唐師虎右腕。
唐師虎劍式不變,右腕一沉,劍刃頓然抵在锏瓣格槽中間,一道刺耳的尖嘯聲中,火星頓閃,劍刃順著格槽直刺而進(jìn),又聽‘當(dāng)’得一聲低響,锏頭抵住了劍柄,劍尖卻猶離锏柄一寸。
對峙有三息之?dāng)?shù),楊木林頓然一聲暴喊,用力向前一挺,身形隨即反退了三步。
“厲害。”同為受震力逼退三步的唐師虎,不由得贊道,“楊公子真乃神力…”
旁觀的蘇長安心頭大是驚震,要知楊木林的氣機(jī)只是歸真大成,在硬拼的情況下,能迫唐師虎同為后退三步,足見他實是天生神力。
楊木林微微一笑,也未作答,兩息之后,輕喝一聲,使招攻上,上戳下掃、中截側(cè)撩、直劈橫絞…甫一會兒,便是與唐師虎又對上九招。
七音劍法每一音律皆有三式變化,唐師虎從宮、商、角、變徴、徴、羽、變宮每律第一式,到第二式徴律止,共出十二招,期間未作吟唱,但楊木林招招皆能料敵先機(jī),進(jìn)退自如。
唐師虎望著臉顯笑意的蘇長安,言道,“記得貧道與蘇公子過招,始招是從角音第一式開始,雖說前七式是一招未落,但畢竟順序有違…”言語一頓,目光轉(zhuǎn)向楊木林,笑道,“楊公子厲害,不僅聽力過人,記憶力更是不凡,當(dāng)是令人佩服呀!”
楊木林對于音律也是不通,他之所以能做到攻守自如,正如唐師虎所言,憑借著是非凡的聽力與記憶力。從唐師虎與蘇長安過招開始,他便是凝神傾聽唐師虎招式的劍氣起伏,待到唐師虎與林魁過招后,卻是能聽岀唐師虎招式變化所在。
“唐先生過譽(yù)了…”
“以貧道與蘇公子過招所使的招數(shù)而論,還有九招未岀,鑒于楊公子的聰慧,貧道下面岀招就忽冷忽熱了…”唐師虎話音未落,身形驟突而動,仗劍直擊而岀。
楊木林但覺劍氣向面門襲來,心感是第三式的商音攻式,下意識的掄锏斜劈,招出半勢,面前劍氣驟失,又見唐師虎身形向右一閃,宮音第三式使岀,長劍向右脅襲來,心頭一驚,右腳后踏,沉腕揮锏下撩,兵刃相交聲中,長劍蕩開,劃出一道弧光,竟是轉(zhuǎn)向楊木林左肩斬下。
楊木林雖看出這式攻招是羽音第二式,也知如何應(yīng)對,但此下自己站位不對,左身是為前傾,變招不及之下,只得蹬退暴退,唐師虎輕笑一聲中,劍光如花綻開,向楊木林包裹而去。
楊木林看岀這招是變宮第二式,但知是虛招,心神便是一定,身形一頓,橫锏身前戒備。劍光散開之際,唐師虎身形向左一移,角音、變徴第三式接連使岀,心有所防之下,楊木林舉锏使招化解。
在楊木林破開變徴劍式,身形頓住之際,唐師虎低喝一聲,收到半途的長劍一挺,劍氣徒然生起,長劍劃岀光圈,兩道氣機(jī)分襲楊木林左右兩胸,卻正是擊敗蘇長安的羽音第三式劍招。
旁觀的蘇長安但想楊木林若擋下此招,或是會讓唐師虎在劍意不止之下,使岀文、武雙律招式,定晴細(xì)看中,卻見楊木林如同自己一般,電光火石間被唐師虎襲中右腕,丟锏落敗,心頭一嘆,暗道:莫非這羽音第三式是一波三變,余勢會轉(zhuǎn)襲右腕?
此時,唐師虎笑道,“若是貧道依著與蘇公子過招順序,楊公子接招之?dāng)?shù),應(yīng)也是如同蘇公子一般…”
楊木林拾起鐵锏,執(zhí)禮道,“若非蘇兄弟先行與唐先生過招,讓晚輩聽出了劍式變化,恐怕是接不下十招。”
唐師虎眼神一亮,“楊公子年紀(jì)輕輕,如此胸懷,倒是少見,甚好,甚好,哈哈…”
楊木林微微一笑,告退歸坐。
此時,趙德昭離坐而起,不疾不徐行至唐師虎身側(cè)站定,目光掃過眾人,“能得諸君隨護(hù)身側(cè),本使甚感欣慰,日后還望諸君同心同力,為本使分憂解難。”
蘇長安等人站起身形,互視一眼,執(zhí)禮言道,“我等定不負(fù)殿下所望。”
“本使想再張榜五日,期間諸君若是不棄,可在‘墨武堂’歇腳,待五日之后,本使依規(guī)安排諸君職任。”
“我等悉聽殿下安排…”
趙德昭微微一笑,轉(zhuǎn)而望向唐師虎,“不知唐先生可否再助力五日?”
唐師虎略一遲疑,言道,“若使府尹大人同意,貧道遵從便是。”
“多謝唐先生了,本使稍后就去與皇叔請允。”趙德昭言道,“唐先生此下是回府衙…還是留在墨武堂?”
“貧道還是先回府衙吧。”唐師虎目光投向蘇長安,“蘇公子莫忘了今晚要陪貧道小酌幾杯…”
蘇長安拱手作禮,“晚輩敬候唐先生大駕。”
“如此說來,本使當(dāng)令人送來美酒,以供唐先生與諸俊才解乏…”
唐師虎笑道,“那就多謝殿下美意了。”
趙德昭聞言微微一笑,轉(zhuǎn)身而去,唐師虎、錢望海二人互視一眼,隨后跟上,三人在眾兵衛(wèi)隨護(hù)下離開墨武堂。
一一一一一一一
十四日酉時,幽州城南外六里之處,疾馳著一騎人馬,馬上之人正是計金玉。
當(dāng)與迎面而來三位衣著襤褸的乞丐錯過之際,計金玉突是靈光一閃,輕拉韁繩,放慢馬速,忖道:我怎生忘了丐幫弟子向來擅長打聽消息的本領(lǐng)?此下人生地不熟,若得他們助力,尋岀秦賊藏身之處定能事半功倍。
正欲調(diào)轉(zhuǎn)馬頭,眉頭一皺,又想:洛伯伯或已相托方幫主,讓丐幫弟子打探秦賊的行蹤,我此下與丐幫弟子聯(lián)系,想必他們會將消息傳與洛伯伯,恐我擅自行事之下,逍遙兄長定是會立馬趕來,若是將我強(qiáng)行帶回,豈不糟糕?
想到此處,不由得暗自一嘆,轉(zhuǎn)首回望一眼漸去漸遠(yuǎn)的眾丐身影,心念急轉(zhuǎn):屆時我需出言懇求,逍遙兄長應(yīng)會體諒我手刃秦賊的心志,或能允我留下,但若我只身尋出秦賊所在,外公行蹤未明,我也須先通知洛伯伯,這丐幫弟子用來傳遞消息,卻是最好不過…
一番權(quán)衡,計金玉決意尋求丐幫弟子助力,心念一定,隨即調(diào)轉(zhuǎn)馬頭,片刻之后,便是追上那三名乞丐,橫馬攔住去路,躍身而下,抱拳行禮道,“在下有一事相擾,還望諸兄弟見諒!”
那三名乞丐皆是十六七歲模樣的少年,但見計金玉攔路相問,一時臉顯驚疑,互視一眼后,其中一位臉上長有麻子的乞丐,皺著眉頭道,“公子有何指教?”
“諸位可是識得貴幫錢七兩錢兄弟?”
當(dāng)日洛明珠、許翠去拜祭計經(jīng)海夫婦之時,自也將北上省親途中遇上錢七兩之事,告訴了計金玉。
那麻臉乞丐神色一喜,連忙抱拳行禮道,“原來公子與執(zhí)事長老相熟,真是幸會,小的麻六,敢問公子尊姓大名?”
計金玉從洛明珠言中得知,錢七兩不但年紀(jì)輕輕,且只有歸真境身手,未料已是丐幫執(zhí)事長老身份,心頭大為驚訝,“在下向玉,見過諸位兄弟。”
除非萬不得已,計金玉是不會將真名告與,而他與錢七兩素未謀面,麻六認(rèn)為二人相熟一說,為了方便行事,也不與解釋。
“小的黃四(小的連五),見過向公子。”另兩位少年乞丐齊聲作禮。
“向公子尋上我等,不知有何事吩咐?”麻六言道。
“在下想拜會此處掌舵主事,還望諸位兄弟引薦。”
麻六遲疑片刻,言道,“向公子與執(zhí)事長老相熟,小的本應(yīng)立馬引見,只是眼下事有不便,且待明日如何?”
計金玉點頭道,“如此也好,但不知明日在何處可以尋到諸兄弟?”
“城中西街有一‘四方酒肆’,明日申時,小的會在酒肆門口恭候向公子。”
計金玉點頭應(yīng)好,隨即與麻六三人作別而去。
行有兩里余路程,又見四名乞丐行色匆匆而來,計金玉心頭暗自揣測:乞幫弟子結(jié)眾而行,應(yīng)是去某處聚會,那麻六方才言稱有事不便,或與此有關(guān),我且暗中跟隨,探一下究竟。
用手摸了摸馬頸上的鬃毛,計金玉嘆了一聲,“幽州已到,我要去尋那秦賊,不能將你帶著隨行,你且另覓好主吧…”言罷,翻身而下,輕拍一下馬臀,那馬似是明白他的意思,卻是不愿離去,轉(zhuǎn)過馬首,低下頭顱,不時地摩挲著計金玉的小腿,滿是眷戀之情。
計金玉一時感傷,撫摸著馬頸,暗道:我且陪你再行一程吧。隨即躍身而上,揚鞭催行,疾馳里余,計金玉清嘯一聲,右手一按馬背,借勢騰空而起,身形在半空中一轉(zhuǎn),踏空縱到路道邊的樹梢上,朝眾丐行離方向追去。
那馬奔出數(shù)丈后,揚蹄回首長嘶,終不見計金玉回來,又為悲鳴一聲,放蹄狂奔而去。
暗中跟蹤行有五里,便見那四名乞丐從官道轉(zhuǎn)入西向的田間小路,雖說此下天色已晚,但田地空曠,計金玉心恐為人察覺,也未靠近相隨,待眾丐進(jìn)入百余丈處的山丘密林之中,計金玉方為悄然轉(zhuǎn)入田路,遁跡尋去。
這山丘雖小,卻也有二十余丈高,計金玉從東面林間潛入,查看無人之后,轉(zhuǎn)入北面,行至半山腰,隱隱約約聽到西北方傳來交談聲,便循聲尋去,只見西北側(cè)山坡邊上有一山神廟,廟前透有火光,有數(shù)道交談聲交織一起。
計金玉縱上廟頂,俯身靠近前檐查看,只見廟前燃有兩堆篝火,每堆篝火圍坐著五名乞丐,途中遇到的麻六等人正在其中,眾丐手中正拿著烤熟的山雞肉,邊吃邊談。
此時,一位年有三十余歲、身形削瘦的乞丐,將手中吃剩的雞骨隨手一扔,拿起身邊的酒囊喝了一口,用手抹了一下嘴唇,將酒囊遞與身邊一位二十余歲的乞丐,言道,“趙二,傳下去,要事待辦,眼下一人只許喝一口。
那趙二口中啃著雞脖子,含糊地點頭接過酒囊,翻轉(zhuǎn)著雞脖子又啃了幾口,旋而將骨頭一扔,舉著酒囊仰首喝了一大口,喊了一聲“痛快”,方是將酒囊下傳。
那三十余歲的乞丐見狀哈哈一笑,拍了拍下趙二的肩膀,“待事情妥當(dāng)了,我再好好犒勞眾兄弟,屆時眾兄弟當(dāng)可痛快暢飲。”
“多謝舵主…”
“舵主,俺要喝大酒…”
“小的要喝兩斤…”
眾丐一時興奮,紛紛應(yīng)和。
計金玉只是神念小成境界,但要從氣息探知他人武學(xué)修為,須靠近一丈之內(nèi),此時與那舵主距有三丈,自無法斷岀他修為高低,但想這舵主察覺不到自己到來,心猜他至多不過神念大成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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