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際上，伊童這次前來赴宴更多是因為羅伯斯庇爾的緣故。曾經作威作福的舊貴族幾乎被這位年紀輕輕的執政官清洗殆盡，僅剩下為數不多的在之前革命時選擇了明哲保身，不輕易站隊的老派貴族們。

        卡佩家和被斬首的王后瑪麗有著密不可分的親緣關系，但因之前一直居住在遠離巴黎的勃艮第莊園而逃過一劫，又憑借著奧地利和西班牙兩方的緣故成為了那為數不多沒有波及的舊貴族之一。

        雖然伊童的父親卡佩公爵對于政治博弈沒有太大的興趣，但他身為一家之主，也必須為偌大的家族進行詳細而周全的考慮。

        所以在舟車勞頓趕回巴黎之后，他第一件事并不是好好休息，而是讓女兒伊童馬不停蹄的趕往參加這場由塔利昂夫人主持，執政官羅伯斯庇爾到場的宴會。

        簡單寒暄過幾句之后，伊童也默默在心里記下了幾個位高權重的大人物們的面孔。但是其中最讓她感興趣的，卻還是那位之前名不見經傳的波拿巴將軍。

        波拿巴將軍顯然是不習慣與在場的貴族們相處的，但又出于某種原因而不得不在此同他們虛與委蛇。

        這讓伊童覺得他們很相似。

        不過現在局勢動蕩，即便拿破侖如今正受羅伯斯庇爾看重，伊童也不敢貿然與他深交。

        耐著性子找出借口又和在場的眾人一一道別，尤其是那位看上去云淡風輕，實際上無比心明眼亮的執政官后。伊童總算能離開這場出奇喧囂的宴會，然后乘馬車回家好好休息一番了。

        卡佩家的馬車自宴會開始便一直停在門口，車身上獨有的紋飾讓人不敢對這霸道的行為直接發表任何的不滿。

        盡管雅各賓派日漸暴虐的行為已經引發了巴黎城內相當的不滿，但仍然是毫無疑問的掌權方。加上保王黨人如今也正潛伏在暗處蠢蠢欲動，保不齊什么時候就會復辟，連帶著貴族們的地位重新水漲船高。

        因此，這樣的行為，最后也只是引來了人來人往的圍觀，和一部分人的暗自咒罵而已。并沒有傳進伊童耳里，只要達到了自己的目的，其他的瑣碎雜事她自然也不會在意。

        雖然說時間已晚，但是當伊童從宴會大廳走出來時，才發現天色其實還沒有真正的黑下去。馬車夫正靠著車門小憩，伊童見狀并未直接叫醒他，而是輕輕地敲了敲車身。

        寂靜夜色中的輕微響動很快驚醒了警覺的馬車夫。他抬起頭來時，便看到伊童微笑著站在馬車面前。

        這位馬車夫從前是服侍另一位巴黎貴族的，自認自己見多了上流社會，猜想伊童大概也差不多，在外嬌俏柔弱，在內囂張跋扈。

        馬車夫不由面色乍變，暗自咒罵一聲自己運氣不好，剛想開口向伊童道歉。伊童便已經由女傭扶著上了馬車，接著從隔簾里傳來的聲音清脆甜美：“直接回莊園吧。”

        看了眼并不黑沉的天色，車夫雖然有些猶豫，想確認伊童是不是在開玩笑。但他并不敢真的忤逆伊童的意思，半晌沒有得到伊童其他的指示之后，便駕駛著馬車離開了。

        馬車行駛緩慢，清涼的夜風吹開車簾，將伊童的倦意吹散不少。她單手撐著下巴，撩開簾子一角，欣賞巴黎美麗的夜晚美景。

        伊童的貼身女傭弗爾達擔心她這么一直吹著風會著涼，沒多久就強硬地把簾子拉了起來，并且不準伊童再掀起簾子讓冷風吹進馬車里了。

        弗爾達雖然伴隨著伊童在勃艮第生活，但是在巴黎城里長大的。見關了簾子之后，伊童還是很好奇關于巴黎的情況，于是弗爾達就開始講自己曾在巴黎見到的小故事給伊童解悶。

        “總而言之就是這樣，太陽王路易十四在凡爾賽修筑了一個更大更奢華的宮殿，就是曾經的王宮，然后他們就全搬到那兒去住了。不過在國王和王后被斬首之后，貴族們又全都回巴黎來了，或許他們覺得在巴黎更像在自己家。可誰知道，最后巴黎的人民將火把全對準了他們，他們又開始想往巴黎外面去，但這次，連國王和王后也沒能離開。”

        弗爾達簡短的說完，嚴肅地凝視著伊童：“我親愛的小姐，回到家之后您最好不要說起今天我給您說起的故事。公爵不會樂意聽到的，他最不喜歡提起革命。”

        伊童微微頷首，接著又捂著嘴秀氣地打了個哈欠，懶聲道：“我都明白，弗爾達，大家都不喜歡暴力流血的革命。”

        弗爾達松了口氣，也不愿意再提起有關巴黎的任何故事，繃著嘴角靠著車門不再說話了。

        伊童很了解自己這位貼身女傭的脾氣，也不一個勁兒的追問。安靜坐在略有顛簸的馬車上，靜靜回憶今晚發生的一切。

        回到家中，伊童簡單和母親瑪格達夫人和父親卡佩公爵問過好之后便回了房間。她進入盥洗室簡單洗漱一番，換下禁錮了她整整一天的緊身束腰和長裙，穿上舒適的白色睡裙這才又下了樓。

        卡佩公爵看了眼墻壁上的掛鐘，又看了看面露倦色的伊童，隨即放下手里的茶杯，出聲問：“伊童，你在今天的舞會上都遇到了些什么人？”

        伊童接過侍女沏好茶然后端來的茶杯，淺淺抿了一口潤過有些干澀的嗓子，這才說道：“我今天結識了羅伯斯庇爾閣下，還有宴會的主人塔利昂夫人。”

        聞言，卡佩公爵微微皺起眉。

        塔利昂夫人足以算得上是蛇蝎美人，成為巴拉斯的情婦之后，更是掌握了一定的權勢和名望，不少人都以能參加她所舉辦的沙龍晚宴為榮。

        “他們有沒有和你聊到革命。”卡佩公爵憂心忡忡的問。

        伊童搖了搖頭：“我剛回到巴黎，而且羅伯斯庇爾閣下也在場，他們不會輕易提及革命，確實只是個普通的宴會。”

        卡佩公爵聽到伊童的回答，還是有幾分擔心，拍拍女兒的肩膀道：“不管如何，現象這件事就到此為止吧。伊童，如果沒什么事情，就陪你母親到院子里走一走，呼吸點新鮮空氣，然后就回房間睡覺。接下來你要做的事情還有很多。”

        “嗯。”伊童應聲低下頭，聲音微微有點悶。

        卡佩公爵覺得參加今天的一場宴會過后，伊童整個人看上去都有些不對勁。可即便是如他這般精明，也一時難以言明這股奇怪的感覺究竟由何而來。

        坐在一旁的瑪格達夫人給了丈夫一個安撫的眼神，接著又溫柔的握住了女兒柔軟的手，拉著她往門外的后院里走：“別擔心，沒什么值得放在心上的，你只當自己去玩。”

        伊童沒接話，由著瑪格達夫人拉著自己往后院走。

        卡佩宅邸位于巴黎的城郊，從寬闊的后院便能直接看到遠處恢宏華麗的凡爾賽宮。雖然那里大部分都已經被革命時的暴徒們砸毀，但隨著徐徐夜風襲來，宮廷內零星稀落的燈光似乎和夜空連為一體，投映出比星光更為耀眼奪目的美。

        一種由金錢堆砌起的，殘缺但仍舊奢華的美。

        而府邸內，繡著卡佩家族的族徽的旗幟隨風飄揚，在米黃色墻壁和滿園金雀花的映襯下，讓伊童有一瞬間想起了位于勃艮第的公爵宮。

        伊童自小就在勃艮第的公爵宮長大，那里自由淳樸，沒有革命，也沒有勾心斗角。且勃艮第封地位于好幾個國家的交匯處，她時常能在父親和兄姐的帶領下四處游歷，并開闊自己的眼界。

        伊童十分想念那樣無憂無慮的生活，因此，她也對現在巴黎的情況感到無比的反感和厭惡。

        見伊童凝視著夜空兀自出神，瑪格達夫人無奈地嘆了口氣，溫柔地拍了拍她的肩安撫：“好孩子，是想勃艮第了嗎？”

        “想，但不完全是，”伊童反應過來，隨后親昵地挽住母親瑪格達夫人的手臂，拉著母親一起仰頭看向星空，“其實我還在想今天的舞會。”

        瑪格達夫人低下頭來看向女兒，笑著問：“是么，親愛的？能跟我聊一聊嗎？”

        瑪格達夫人是西班牙的女大公，在男繼承人出生之前，她一直被當作未來的繼承人培養。后來，瑪格達夫人又被特蕾莎女王聘任為自己兩個兒子的家庭教師。可以說，她對政局的看法并不輸于任何當權者。

        伊童于是將之前沒有和父親說起的話全一股腦兒說給了母親，然后等待著母親的寬解。

        “我覺得，羅伯斯庇爾閣下并不如傳聞那樣可怕。”伊童拈下一朵金雀花放在自己的掌心，“可如果這一切都是偽裝的話，我不明白他這么做的目的。”

        “你要相信，能以那么鐵血的手腕站到那個位子上，就絕對不是個普通人。”瑪格達夫人沉吟片刻，無不擔心的說，“伊童，我和你父親都不希望你和這樣的人扯上關系，即便他是巴黎的執政官也是如此。”

        “知道了，我會和羅伯斯庇爾閣下保持適當的距離，”為避免母親繼續嘮叨下去，伊童妥協并讓步道。

        瑪格達夫人怕伊童聽不進去，本來還想再說幾句，可是伊童這話讓她也不好意思再說下去，便掩唇輕輕咳嗽兩聲，掩飾自己的尷尬：“天色不早了，咱們回去休息吧。”

        “嗯。”伊童垂下眼簾，輕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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