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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6章 下野


北方鄉下,冬春之交,平日也就是些苞米面糊糊,苞米面餅子,鹽蘿卜,咸白菜之類的東西。幾天下來,吃得工作隊的人摳心挖肝的,嘴上卻又說不出什么二五眼。
  每頓飯吃過,還要按照上級要求,把飯錢如數交給主人家。一般是早飯一角,午飯和晚飯各二角。
  吃飯時,隊員們少不得和主人家聊些村里的情況。
  吳家溝人雖有偷窺癖,平日閑談末論,也都有消遣別人不幸的雅趣,一般也都是恨人有,笑人無,嫌人窮,怕人富之類的。
  自打工作隊進村了,都知道反革命這玩意,可不是鬧著玩的,便都收緊了嘴巴。平日和人交談,也都放了小心,不敢亂說。
  工作隊在村里察訪了幾天,也沒發現什么可疑的情況,更不用說反革命分子啦,便開始有些灰心。
  老三自從上回來參加了一次會,說了些軟中帶硬的話,此后就不再照面。
  工作隊就把工作上的不順,遷怒到老三頭上,對老三有些不滿。卻又放不下面子,主動去找老三溝通。
  清明到了,杏樹開花。吳家溝人紛紛打開用土坯封堵了一冬天的后門。
  吳家溝的冬天寒冷,每年上了秋,村民們都要打土坯。趁上凍前,把后門封上,再往里面塞些大豆葉之類的東西,保溫。到了第二年春天,清明前后,才把后門打開。
  康德貴土改時,分得四斜子家三間廂房,沒有后門,也就用不著開后門了。不過康德貴今年也要動一點土木,盤炕。
  南屋這鋪炕,自打住進來,一直不好燒,煙火不暢。起初,康德貴以為是煙囪堵了。打了幾回煙囪,仍不見好。又掏了幾回炕洞,也不見強。這才打算在開犁前,把這鋪炕周理一下。
  村東六豁牙,聽說康德貴要打炕,主動來幫忙。
  六豁牙要入黨,前些日子,常往老三家跑,張羅著要幫老三干這干那。
  老三不待見這種人,也就不十分兜攬。六豁牙見在老三這里不吃香,就溜須到康德貴家。好歹康德貴也是支部委員。
  六豁牙是個半拉泥瓦匠,打炕這活兒,也在行。
  他先讓康德貴把炕上的東西收拾利索,卷起席子,搬到外屋。又拿水瓢舀了幾瓢水,潑到炕面。
  待水滋潤滲下,才拿來镢頭,跳到炕面,把炕面上的土刨起,直到露出炕石板。然后再把炕石板一塊一塊撬開,搬到地上。
  待六豁牙撬到炕梢最后一塊炕石板時,見下邊是用土坯另砌了一堵墻,把這里與整鋪炕隔開。
  這可與一般人家的炕不一樣。一般人家的炕,只是在炕里邊砌幾個垛子,用來搭炕石板。而這鋪炕,在炕梢卻用土坯另砌了一個空間,完全和整鋪炕隔開。
  盤了這么多年的炕,這種情況,六豁牙還頭一次見過,便有些好奇,費力地搬起炕石板,想看個究竟。
  這一看不打緊,六豁牙當時就嚇癱了,坐到炕垛上,不會動彈。
  那用土坯隔出來的空間里,滿滿當當,放著全是上好的輕機槍。雖經煙熏火燎,仍可看得清晰。
  聽六豁牙叫了一聲“媽”,康德貴也抻著頭往里望,望過之后,也跟著叫了聲“媽”,跟著兩手扶住炕沿,才勉強站穩了。
  接下來,康德貴就向六豁牙自證清白,“老六!這東西真不是哥的,真不是哥的!”
  覺得這樣說,還不足以說明什么,接著又說,“你想想,這些東西,真的要是哥的,還能叫你過來幫忙嗎?”
  六豁牙一時也有了機靈,開口說,“什么也別說啦,正好工作隊在村里,咱去找工作隊吧,去晚了,怕是咱都說不清啦!”
  一句話點醒了康德貴,吩咐家里人看住現場,和六豁牙一塊兒,找工作隊去了。
  四斜子是在工作隊到家之后,才聽到消息的。
  自從被劃成了地主,四斜子在村徹底落了威,精神頭兒一下子減去一大半。人也老了許多,店也不開了,買賣也不做了,完全不見了早年的神氣兒。平日里,都不敢上街面走動了。
  這些槍,是他早年開買賣時,拿酒跟老毛子士兵換來的。當時想,等將來有了機會,把槍賣給山里的綹子,狠賺一筆。
  不料,槍還沒來得及賣,土改工作隊就來了。聽說土改工作隊不光要分土,還要抄家。四斜子就急三火四地把槍藏到門房的炕里,又在草垛下挖了個坑,把兩箱子彈和一些軍用品,埋到坑里。
  人算不如天算,土改工作隊不光分了他家的地,他家的廂房,又分給了康德貴。
  一時間,四斜子慌得什么似的,日日不得安生。也想不出個什么好辦法,能取出那些槍。一直就這么提心吊膽地挨著。
  眼下,槍被人起了出來,又報給了工作隊,眼看再也藏不住了。
  情急之下,四斜子也有了主意。心想,反正這些槍,又不是自己偷來的,是他拿酒,跟老毛子士兵換來的。何況老毛子這會兒,還沒走呢,兵營就扎在矺子山下,是有據可查的,可以到那里去問清楚。

  四斜子這才壯著膽子,跑了出來,要跟工作隊說清楚。一便把草垛下埋著的子彈和軍用品,也供了出來。
  四斜子哪里知道?老毛子駐軍,是享有治外豁免權的,地方政府,哪里敢去招惹?
  長時間工作沒有進展,這冷丁撞到了這么個驚天大案,工作隊的人,興奮得像吃了藥,哪里有功夫聽四斜子這些說辭?當即安排村里的民兵,把四斜子看管起來,一邊又吩咐人到鄉里報告。
  當天警察就來了,把起獲的槍彈裝車運走,同時也把四斜子帶走了。
  警察前腳剛走,工們隊就把吳家溝村民,召集到更房前,召開了群眾動員大會。
  黃隊差不多用叫喊的聲調,向村民們宣布,剛剛在吳家溝破獲了一個驚天大案。聽他那口氣,一點也不亞于一次大的戰役繳獲的戰利品。
  黃隊長公布完案情,接著又向吳家溝人宣講,階級斗爭,在吳家溝一時也沒停止過。明面上的階級敵人被消滅了后,隱藏著的階級敵人,正在蠢蠢欲動,伺機向我們反攻倒算。吳家溝人可要擦亮眼睛,密切注意階級斗爭的新動向。
  他說,吳家溝的階級敵人,肯定不止四斜子一個,指定還有更大,隱藏更深的階級敵人,仍然隱藏在我們中間。這就要求吳家溝人,時刻保持革命警惕,隨時準備把更大的,隱藏更深的階級敵人挖出來。
  這句話,嚇著了吳家溝人。大家都怕自己被懷疑成更大的、隱藏更深的階級敵人。吳家溝人此后見了面,就不敢多說話,生怕一個不小心,讓別人聽出了什么,自己就成了更大的反革命分子。
  康德貴和六豁牙,在這次破獲大案中立了大功,得到了黃隊長的表揚。
  六豁牙入黨的事,也就痛快解決了。
  一日,鄉里又找老三去開會。
  鄉里的書記接待了老三。書記仍像往常那樣,面無表情地讓老三坐下。起身給老三倒了杯水,稍稍塞暄了幾句,無外乎天兒挺熱的,地里的墑情怎么樣了之類的話?
  說過一些閑話,書記就跟老三說,老三眼下身兼多職,任務太重,嚴重影響了老三的身體健康。
  另外,嚴格地說,這也不太符合組織程序。當初,吳家溝的土改工作剛開始,那會兒缺少合適的人選,匆忙之中,不得已,組織上才安排老三身兼數職。
  “這些年,”書記說,“吳福耀同志在吳家溝,為黨做了大量的工作。這些,組織上是了解的。在這里,我代表黨組織,向吳福耀同志表示感謝。”
  說完,書記稍停了停,接著宣布,經鄉黨委研究決定,現在對吳家溝的領導班子,進行一些調整:免去吳福耀同志的黨支部書記職務,由康德貴同志接任;免去吳福耀同志的村長職務,由小鐵蛋同志接任;吳福耀同志,仍保留村農會主任的職務。
  書記把任免事項宣布之后,問老三有什么意見沒有?
  說來也怪,老三平日,還真沒把這幾頂官帽當回事兒,有時甚至挺煩的。而今一當聽書記宣布了這些,忽地覺得,好像這鄉黨委書記,硬生生從自己身上搶去了什么。
  讓康德貴接任自己的支書職務,也就罷了,關鍵是讓小鐵蛋,接任自己的村長職務,讓老三意難平。憑什么呀?
  老三覺得,嗓子眼兒里,這會兒被什么東西卡住了,一時呼吸困難,說不出話。
  聽書記征詢他的意見時,老三站起身來,沒說什么,擺了擺手,轉身出去了。
  出了鄉政府,才覺著,鼻梁兩側有點涼,下意識伸手去擦了擦,奶奶的,還真的流淚了。
  小鐵蛋當了村長,沒有一點不適應的感覺,痛痛快快地坐到從前老三坐的位置上。
  小鐵蛋第一件要做的事,是清查吳家溝漏劃的地主。
  小鐵蛋一直覺得,土改工作隊的工作不是太公正,有紕漏,一定是有人背地里動了手腳。
  有的人,應該劃成地主,最后卻劃成了富農。
  這個人,當然是老三的大哥吳福貴啦。
  小鐵蛋把自己的想法,跟工作隊的黃隊長說了。黃隊長也支持,還夸獎他覺悟高,階級斗爭的弦,繃得緊。
  小鐵蛋建議,這回,要把吳福貴關起來審查,免得他們私下里串通搗亂。
  黃隊長聽了,也不反對。
  在工作隊的支持下,小鐵蛋派人,把老大捉了起來,關在更房里,又安排了兩個民兵看管。
  民兵隊是土改工作隊進村后成立的,隊長是大驢子。
  工作隊讓他派民兵看守吳福貴,大驢子也不好說什么,只得安排兩個民兵,在更房里輪流看守。
  老大被捉,大哥家一時亂了套。
  大嫂哭著來找老三,哀求老三想想辦法。
  老三心里明白,這是組織上定的事。眼下雖說他還是組織上的人,卻也不好過問。
  何況工作隊進村后,他和工作隊的關系不是太好,要不,這村長,也輪不到小鐵蛋去干。這會兒,再去找工作隊問這事,還真不太好開口。

  尋思了一會兒,安慰大嫂說,“大嫂,你先別急。土改時劃成份,上邊是有政策的,不是亂劃的。
  “倷家當時劃成富農,就是按照上邊的政策劃的。你不用擔心,他們要查,就讓他們查吧,我倒想看看他們能查出什么?真要是弄出什么不相應的,到時候,我到上邊去告他們。”
  大嫂現在心里亂得厲害,哪是老三幾句話,就能安撫的?
  聽老三這樣說,大嫂趕緊跟老三說,“他三叔,晌午,小鐵蛋在院子里,也跟我說,倷哥的事,不算太大,讓我想想辦法,托托人,興許就能把倷哥救出來。”
  “小鐵蛋?”聽大嫂這樣說,老三警覺起來,問,“他還說了什么?”
  “沒再說什么。”大嫂說,“他就說了這幾句,沖我笑了笑,就回屋去啦。”
  “你別聽他的,大嫂。”老三說,“劃成份這事,他說了不算。你還是先安下心來,等等看。”
  聽老三說了這些,大嫂一臉無奈地回去了。
  老三這會兒,心里也酸楚得厲害。想想大哥這半輩子,吃沒得好吃,穿沒得好穿,一個念頭:攢錢買田。牛馬一樣的出力流汗。
  到頭來,弄了一頂富農的帽子不說,家讓人分了,地讓人分了,家里現在干干凈凈的。在村里都抬不起頭來,人憮憷得比早先瘦了一大圈,剛剛才四十出頭兒,看上去卻像五六十歲的人。
  如今來了個運動,還是脫不了干系,還不得安生,讓人家捉去關了起來。
  這事還真不能合計,越合計,老三越把這賬,記到了小鐵蛋的頭上,恨得牙根直癢。
  還好,老趙這人不太計較,又是過去大哥家的長工,眼下見大哥又落了難,心里也同情。開犁后,也不說別的,就和老三一塊兒擺弄地了。
  老三的互助組,原本是三家。如今大哥沒法干活兒了,只剩下老趙和老三。三家的活兒,并作兩人干,就有些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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