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風乍起
傍晚喂完豬,三寡婦準時到公銷社去接女兒下班,順便買來兩瓶酒,帶了回去。
回家做好飯,待一家吃過晚飯,三寡婦吩咐桂香收拾桌子,自己把兩瓶酒包好,提著到康德貴家去了。
康德貴見三寡婦又提著酒來了,知道她一準又沒什么好事,板起臉來,小心應付。
跟康家人閑嘮了一會兒,三寡婦趁機說道,“康書記,你看俺家桂香,也不老小了,眼瞅就過了成親的好時候。
“這眼下在咱吳家溝,也沒個合適的人家,我正為這事,天天犯愁呢。康書記,你跟上邊的人熟,你看,能不能幫俺家桂香,調動個工作,調到城里去。城里的年輕人多,找婆家也容易些。”
聽三寡婦說出這話,康德貴肚子就氣得鼓脹。心想當初這個工作,原本是給他家老三準備的,不想半道讓她撬去了,給了她家閨女。
眼前她家閨女得了這份工作,她又一山望得一山高,又想往城里調了,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呀。敢情這天下的好事,她想給占全了。
康德貴剛要一口回絕,說幾句難聽的話,打發三寡婦走人。
轉念又想,要是能把這桂香調走,村里供銷社就空出一個缺兒。他家老三,眼下正在隊里出苦力。到了那時,他正好可以運作一番,讓他家老三補上這個缺兒。
想到這一層,康德貴肚子里 消了氣,臉上卻顯得挺為難,感嘆了一番眼下辦事難的苦處。
三寡婦不是二乎人,聽出康德貴話中有話,開口說,“你放心,康書記,俺家桂香,不是那種忘恩負義的人。這事你給辦成了,到時候,少不得好好報答你呢。”
康德貴又說了一通難辦之類的話,最后才答應去試試看。這才把兩瓶酒留下,打發三寡婦出門。
一個月后,讓愛情折磨得要死要活的桂香,調到了城里。
臨行前,偷偷找到寶安,向寶安發了狠誓,說此生非他不嫁。又讓寶安對天起誓,非她不娶,不得沾野草,心有旁騖。
寶安一點也沒猶豫,瞪圓了眼珠子,向桂香起了誓。桂香這才淚流漣漣,背起行李,進城去了。
桂香忽啦巴調進城里,村里供銷社空出一個職位。老三就想找大驢子商量,讓兒子寶安補上這個缺。
誰知還沒等老三去找大驢子,就聽說,康德貴家老三,已經到公銷社上班了。便猜出這事,人家早就暗地里做了安排。
老三心里開始后悔,當初不該太任性,就因為忍受不了上擠下壓的夾板氣,生生把書記、村長的職務給弄丟了。
那會兒,他楞是沒想到,孩子早晚有長大的那一天,需要他手中這點權力,為孩子們的將來,做出安排。
老三連著郁悶了幾天,總覺著對不住寶安。
三個月后,三寡婦開始在村里到處炫耀,說她家桂香,讓單位領導看中了,非要介紹給他們家兒子當兒媳婦。三寡婦當然忘不了,最先把這個消息,傳到寶安耳朵里。
果然,寶安一得知這個消息,情緒就崩潰了。一連多天茶飯不思,精神頭兒嚴重萎靡了。
老三知道兒子的心思,卻又幫不上什么忙,只好跟兒子一樣情緒低落。
一天上午,老三坐在外屋看報紙,看了一會兒,也沒記住報紙上講的什么,只覺著心里發堵,起身到里屋,想看看兒子這會兒在干什么。
推門進去,看見寶安正伏案疾書,不知在寫什么。老三順口問道,“寫什么吶?”
寶安停下筆,抬頭看了父親一眼,隨后又低頭開始書寫,嘴里低聲嘟囔道,“給桂香寫封信。”
老三知道兒子這會兒心里難過,沒馬上說什么,頓了一會兒,才說,“拉倒吧,”說完,又停住了,過了一會兒,又說,“有必要嗎?”
“我就覺得,她太不守信用了。臨走時,說的好好的,這才幾天,怎么說變就變了?”寶安說話時,聲音里明顯帶著苦澀,“這不是耍人嗎?”
“嗨,青年人在興頭上說的話,哪能當真?”老三安慰兒子,“你要怪,就怪爹吧,是爹沒本事,耽誤了你。”
“我哪能怪爹?”寶安說,“我就想寫封信,好好數落數落她,什么東西?”
“拉倒吧,”老三說,“聽爹的,這會兒,你越數落她,她越展樣呢。忍了吧,兒啊,咱總不能至于,非得在她這棵棵樹上吊死吧。將來說不定,還會遇上比她更好的呢。”
寶安乖順,聽爹說了這些,也不再犟了,收起了信紙。
直到年底,桂香領著未婚夫回村,寶安才徹底死了心。
六月初,離暑假還有一個多月的時間,吳家溝正在上學的孩子,突然全都背著書包回村了。
大大小小的一群孩子,腋下夾著花花綠綠的彩紙,手里拎著墨汁、漿糊,在村里的墻上,到處粘貼標語,都是些……
一時間,吳家溝街面的墻上,像落滿了彩蝶,在風中肆意舞動著。
家長看到孩子們在村里到處粉刷標語,跑來問他們,怎么不上學?孩子們就一臉嚴肅地說,“停課鬧革命啦!”
吳家溝人馬上明白,一場新的運動又來了。
多少年了,吳家溝經歷了人類所能遭遇的各種變故。
吳家溝人識字不多,見過的世面卻不少。
磨難多了,應對磨難的辦法也就多了。身上對各種變故的免疫力,也就強了。
就像門洞里的家雀,常年見識人在門洞下來來去去,膽子就越來越大了。
早年殖民時期,那小鼻子賊目鼠眼的,一臉的兇像,一撮小胡子嵌在人中上,看上去就像一撮老鼠屎,既惡心,又嚇人。
平日里走到哪里,帶刀帶槍的,多嚇人呀!說起話來,也是狠聲狠氣的,總是瞪圓老鼠眼,脖子上青筋暴凸,好像隨時都要殺人。
起初,這些小鼻子,真把吳家溝人給嚇唬住了,凡事都依著,順著。
可慢慢的,吳家溝人發現,一味地依著順著,也不是個辦法。這些小鼻子蹬鼻子上臉,你越順著他,越依著他,他越不把你當人看。
你要是不依不順呢?跟他擰著來,行不行?也不中!因為那些畜牲,耍脾氣的時候,是真會殺人的。
依著順著不行,擰著拗著也不中!怎么辦?當真一點辦法沒有了?
不!有辦法!吳家溝人在和小鼻子幾十年的較量中,找到了一個應對的好辦法,就是“磨洋工”。
你比方說,每到小鼻子征徭役,吳家溝人就會施展出這一本事,磨得小鼻子叫苦不迭。
那年,小鼻子要修機場,在吳家溝征徭役。原計劃三個月完工。結果經過吳家溝人“磨洋工”,愣是九個月也沒完工。
再后來,小鼻子戰事吃緊,物資匱乏,想靠增加生豬屠宰稅,強征吳家溝人的生豬。
結果吳家溝人生氣了,最后干脆連豬都不養了。
感謝上天幫忙,小鼻子被打跑了。
老毛子又來了!
老毛子來了,也作得不輕。
可也沒把吳家溝人嚇唬住。最后還和吳家溝人處得挺好。吳家溝人拿家里的東西,沒少從老毛子手里淘弄到好處。
再后來呢,嗨!別提啦……
眼下看七愣子帶著一群孩子在村里鬧騰,吳家溝人知道 又來運動了,卻也沒人太在意。
……
牛鬼蛇神們,各自手里拿著鐋鑼,走幾步,敲一下,各自報出自己的罪惡身份。
隊伍行走一會,就會站下,就有造反派的人,站到一條板凳上,高聲朗誦..…
朗誦了……
……
隊長大驢子,最先對這種“學習班”提出了質疑。
你把一群“四類分子”關進小黑屋,勢必要耽誤隊里的活兒。再說啦,你把人關起來,這到底算不算出工?不算出工吧,人家又沒在家里待著,要是算出工吧,卻又沒在隊里干活兒。
特別是飼養員吳福貴,被關進小黑屋,收工后牲口進圈,急著要吃草料,牲口槽這會兒卻是空的,沒人照料,餓的一群牲口嗷嗷直叫。
大驢子急得不行,找到了這群造反派的頭目。
這群孩子的頭目,叫七愣子,是吳三的小兒子。
大驢子瞪著眼睛說,“牲口中午要是不吃草料,下午就沒法兒干活兒啦!”
七愣子一點兒也不在意大驢子瞪眼巴皮,面色冷峻,帶領一群孩子背誦.....語 錄,“革命不是請客吃飯......”
背完語錄,七愣子沒有直接回答大驢子的問題,而是反問道,“要是現在,隊里的飼養員死了,咱吳家溝圈里的牲口,是不是都得跟著殉葬呀?”
這句話著實把大驢子噎著了。
實在無轍,大驢子只得去找吳三。
吳三是吳家溝出了名的老實人,家有七個兒子,兩個女兒,除了小兒子,其余的,都乖順聽話。這小兒子一小被寵壞了,膽子也大,老和尚打傘——無法無天。
仗著家里的哥哥多,在村里橫行無忌,做事霸道。平日在學校,也不愛學習,免不了常挨老師的訓誡,早就對老師一肚子怨氣。
這回可算得把了。造反有理……七愣子總算找到發泄的地方……他大展身手……
一群孩子們欽佩他膽子大,在成立造 反 組織時,就推舉他當頭頭。
吳三雖老實,在孩子心中,卻絕對權威,孩子不聽話,該打該罵,一點也不慣著。見隊長找來啦,吳三心里慌亂,忙問,“什么事?”
吳三比大驢子年長,平日見了,大驢子叫他三哥,“那什么,三哥,”大驢子說,“倷家老七,帶人把‘四類分子’都關進小黑屋,在小屋里打罵管教,傳出那聲音,怪瘆的。
“隊里的飼養員老大,也讓他們給關起來啦。中午牲口進圈,槽子里沒有草料,這么餓著,下午還能干活兒嗎?
“剛剛我去找倷家老七說理,這孩子挺熊,不給我臉,還把我哄開了。你看,這么整,怕是要耽誤事的。”
吳三聽明白了,不待大驢子多說,轉身往小黑屋那里去了。
到了小黑屋門外,朝里邊喊了一聲,“小七子!出來!”
七愣子剛剛在“四類分子”身上施了威,一身燥熱。忽聽外面有人喊他小名,特別是當著一群小兄弟的面兒喊,心里大為不爽,滿臉不悅地走出。
正 要見識一下何人如此大膽?敢當著眾人的面,喊他的小名。猛覺得一扇鐵掌落在了臉上。這種巴掌,七愣子太熟悉了,不用仔細端詳,就知道是誰打來的。
當著眾多小兄弟的面,七愣子覺得沒面子,心里懊惱。氣哼哼沖著父親說,“爹,你干什么?我們在革命......”
一句話沒說完,吳三的巴掌又扇了過來。這一巴掌打在了鼻子上,七愣子的鼻子就流血了。
眼看父親的巴掌又要扇來,七愣子看出,這樣下去,指定不行,撒腿就跑。
一群小兄弟見了,也都膽顫心驚,跟著也跑開了。
一群孩子跑了一會,見危險遠離,才重新站了下來,沖著吳三高聲背誦.....語 錄,“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致,那樣從容不迫,文質彬彬,那樣溫良恭儉讓。革命是暴 動.....”
吳三氣得不行,從地上抓起一塊石頭,氣喘吁吁地追了過去。
一群孩子見勢不好,拔腿又跑。這回跑得稍遠一些,站下后,又朗誦起.....語 錄。
吳三不再理會他們,轉身回到小黑屋,一腳踹開房門,進去跟一群“四類分子”說,“對不住啦,各位,兄弟教子無方,出了這么個敗類,我給大家賠不是啦。”
說完,扇了自己兩個嘴巴。
一群“四類分子”,這會兒都心驚肉跳,哪里還敢說什么?直到聽吳三說,“都回家吃飯吧。”
這才如漏網之魚,慌忙急亂地離開小黑屋。
七愣子沒敢回家,領著一群孩子在村邊轉悠著,嘴里忿忿不平,埋怨父親攪了他們革命的大事。
身邊的一群孩子,也跟著撮豁,斥責吳三是老糊涂,不懂革命。
一群孩子,嘴上雖義憤,肚子卻誠實,一通饑腸轆轆,就有人找出種種借口回家了。
七愣子不敢回家,怕揍,一個人在村邊轉悠了一天。
直到傍晚,又餓又冷,天又黑了,開始害怕,覺著革命這東西,還真不能當飯吃,只好擔著小心,蹭回家里。少不得又挨一通打罵,才消停下來。
一時間,吳家溝才又恢復了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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