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冬天比這時要冷。

        顧蘇里絲毫不想去回憶這幅畫被創造出來時的心情，可等站立在它面前，回憶卻總是帶著它一起向自己涌來。

        就像站在礁石上迎面撲來了浪花，向前抓也抓不到，向后退就掉進了海里。

        而被迫去回憶的是怎么樣的心情呢？

        顧蘇里雙手從大衣口袋拿出來，后背站得挺直。進到室內這么久仍沒有讓冰涼的指尖回溫，她又向前走一步，眼前被畫里的藍色充斥，距離靠得更近也就覺得那種心臟被什么緊握的感覺越強烈。

        注意到顧蘇里走遠的秦貝貝兩人也走來，見前面的人望著上方的畫出神，張解說開始她的工作：“這幅作品叫《碎片》�！�

        她知道。

        顧蘇里仰頭不說話，雙眼似乎要鉆進畫里面。

        “與其他畫不同，這是這里唯一的不是宋念畫家的作品�！�

        她也知道。

        “關于這幅畫……”張解說想再講些關于眼前作品的東西，可是思考一下卻發現腦中關于它的實在少之又少：“……關于這幅作品�！�

        解說幾乎是重復了上一句話，之后抱歉地低頭她全程拿著的文件夾，從前向后翻了起來。解說工作對作品的介紹無非就那幾個，作畫背景，應用技巧，表達感情。而這幾樣除了他們自己對作品的理解外，還有很大一部分是需要作者提供信息。

        而此時讓這位已經有很多經驗的解說停頓的原因，是關于這畫，信息太少了。確認了資料，張解說放下文件，重新抬頭開始僅憑自己理解解說。

        顧蘇里始終沒說話，目光也沒從畫上移開。她絲毫沒有聽旁邊人在說什么，卻也從一字半句里聽出了錯誤。

        這幅畫，張解說說錯了。

        關于這畫，它本身就不是靈感迸發的結果，因此從一開始就是殘缺的。

        它熬過了宋慕在美術班的幾個白天與傍晚，那幾個宋慕在美術班中待著最久的日子里不知道重新換上多少畫布，又聞了多久水彩涂料氣味。

        所以它并不是解說夸贊的完美，作者也不是解說講的天賦異稟。至于要表達的情緒，更不是什么碎片拼接起的驚喜與美好。

        藍色代表的是憂郁。

        碎片說的是，混亂。

        她想表達的全部碾碎又隱晦的藏在每次落筆的角落，在她看來充滿陰暗。而就是這樣的一幅畫，她第一次得到了老師的肯定。

        仰頭許久的顧蘇里目光移開，低頭自嘲地笑了下，冰涼的手指再次回到口袋里握好。只會有這么一幅了，除了這個她也再拿不出其他完整的作品了。

        宋慕用了自己在繪畫上的畢生所學，完成了這么一副讓當年老師滿意的作品。

        但其實，也只不過是一堆碎片而已。

        這樣想著，站了許久的人后退一步，轉身準備走遠，卻在抬頭看清前方走來的人是誰后站住，雙腳不聽了使喚。

        就在對面，迎面走來的人臉和記憶深處重合，也和前些天在宣傳報上的側臉疊加。

        顧蘇里看那人離自己越來越近，手指在口袋里狠捏。

        宋念。

        她心里念著，現實中卻一個音節都不敢發出來。

        事情發展成這樣對顧蘇里來說有點難以消化，但不得不承認造成這局面的人正是她自己。

        是她想要看看宋念的畫展，然后在這里看見了自己的畫，又遇見了宋念。前者是意料之外，后者也是意料中最不想面對的。

        遠處共走來兩人，等距離近了，顧蘇里也認出另一個人是紀敬辰。那人用漁夫帽和口罩將臉遮得嚴實，因先認出了她，正在前面朝自己靠近。

        顧蘇里覺得這個男人真的偏愛黑色，幾次見面對方都是黑色私服，就連現在也是一身黑地走來，一米八四的身高和黑色一起壓得她想要轉身跑走。

        就像偷偷藏在角落的秘密要被人發現了，但顧蘇里知道她的謊言無懈可擊。

        “紀敬辰？”

        等男人在距離她兩步的位置站住，顧蘇里先作疑問狀。

        “嗯。”

        這時秦貝貝也認出對面的人，她走到顧蘇里身側，因為紀敬辰的名字會引起其他人注意，便開口：“紀先生，這么巧？”

        “對，挺巧的”，紀敬辰也看向穿著白色呢子大衣的秦貝貝，和她打了招呼。

        在之后站住的宋念是認識張解說的，此時她站住不動，等待開口的同時，目光也被那個穿著駝色長大衣的女生吸引。

        那女生要比自己高一點，駝色大衣垂到膝蓋，里面穿著純白毛衣。其實這么遠遠的看她和旁邊的那位白色大衣的女人沒什么不同，甚至五官也沒有后者精致。

        但宋念還是被對方長相吸引了。

        這個女生皮膚實在是白，并不是妝容作用，而且是那種看上去就干干凈凈的白。女生鼻梁上架了個透明邊框的眼鏡，杏眼在鏡片下直視前方，淚痣也在鏡片下被光折射的若隱若現。

        五官沒有旁邊的人美艷，卻特別引人關注。

        唇紅齒白，清澈不染。

        和畫筆涂料打交道的宋念最后在心里用這兩個詞形容對面女生，然后聽張解說先介紹了自己。

        “這就是宋念，這次畫展的主人，年輕一代出色的畫家。”

        張解說說完，秦貝貝便和人微笑對視：“你好，秦貝貝�！�

        “顧蘇里”，顧蘇里也在這之后說了自己的名字，像所有陌生人第一次見面時那樣，面無波瀾，聲音都是平調。

        “你們好”，宋念在心里默默記下女生名字，然后看看紀敬辰，又看看秦貝貝兩人：“你們是？”

        “朋友”，紀敬辰回答，接著頭轉向掛著畫的墻面。

        “哦”，宋念點頭，也感嘆這樣的巧合：“很高興你們來畫展，這里有哪個特別印象深的作品嗎？”

        “有，剛剛我看了珍珠夫人，很不錯�！�

        “謝謝，顧蘇里呢？”聽到秦貝貝的回答，宋念又轉眼問顧蘇里。

        既然說到了這個問題。

        被問的人先與宋念對視，幾秒的失神后口袋里的手緊握。她目光移開，向后退了一步轉身，讓出身后的視野。

        她距離那幅畫不到兩米，轉身的時候發現紀敬辰不知道何時走到了它面前，正仰頭看著不說話。

        “這幅畫”，顧蘇里也看過去，感覺從喉嚨深處傳來的沙啞的聲音，然后一個字一個字的將話吐得清晰：“宋畫家出售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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