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千山將暮雪
石太璞提及師尊,長亭只覺如利刃高懸,仿佛此時一諾,便是來日永決。
她探手入溪,水流輕柔如軟綢,在她指間緩緩而過,長亭心知,抓不住,放不得。
石太璞見她恍然若失,心中千言萬語,只是欲訴還休。他此時決心已定,即便偷得歲月,茍且歡愉,他也認了。
溪中有銀色小魚,搖首擺尾歡游。相濡以沫,或相忘于江湖,哪個才是情深不悔。
長亭輕輕一嘆:“若是我不答允,那么我們長別之時,可是當下?”石太璞搖頭:“你不答允,我也會陪你下山。”長亭微微一笑:“照此說來,即便我不答允,來日你也必定遵從師命。”石太璞道:“是。”
長亭將手從那溪里抽出,甩了甩指尖水滴:“你打定了主意,又何必問我。”
石太璞握住她濕淋淋的手,扯衣袍替她擦了,水雖拭凈,那手卻刻骨冰涼。他替她捂在掌心,長亭要掙開,他卻不許,只說:“若有那日,你莫恨我辜負便是。”
長亭心里一酸,忍不住問:“人狐之間,究竟分別在哪?”石太璞避開她目光:“你那些道理,在我這說說罷了。在我師父面前,可是一絲用處也沒有。”長亭雖不服氣,也知強辯無益。她心里委屈,輕聲道:“怕你師父傷心,卻不怕我傷心。”
石太璞牽了她手,微微一晃。長亭勉強一笑,她性子爽潔,不愛深陷,便岔開話去,問道:“你可要告別師父?”石太璞點頭:“我回師門辭行,你在石洞等我,切莫亂跑。”長亭答應了,起身要行,他卻牽著不放。長亭問:“怎么了?”石太璞無話,微微一笑,放手讓她去了。
他瞧著她背影,她身量纖纖,獨個兒走在這零落秋意中,卻有些凄涼滋味。他不禁開口喚道:“長亭!”長亭依言轉身,他又無言,僵了一會,靦腆一笑,說:“我很怕動情。”
一陣山風從長亭身后吹來,將她白色紗裙,盡皆向前拂起。白紗飄擺,擋在長亭眼前,將石太璞化作一團模糊影子,亦真亦幻,分不清是虛是實。一時風止,紗裙飄落,她凝目細瞧,他還坐在那里,會弁如星,如圭如璧。
她忽而心生悔意,若不曾帶他回府捉妖,若不曾牽他步入紅塵,可是沒有今日的師恩難報,情深難許?她想起他守在篝火邊的模樣,她只笑他心口不一,卻見不著他左右為難,她只責他迂腐木訥,卻不懂他男兒心性,并非只牽風月。
長亭心里,又痛又憐,情之一字,百般無計。她飛奔而回,坐進石太璞懷里,伸臂攀住他脖頸,嚴絲合縫貼著他,只怕略一松手,他便消失不見。石太璞再不言語,反手摟定了她,俯身向她雙唇吻去。山風匿形,秋蟲噤聲,林中悄靜,猶如時光驟停。
依依不舍別了長亭,石太璞匆匆回到師門。他在門中極得信任,雖是三五日不見蹤影,也自無礙。他瞧這時辰,師尊當在屋中讀經,便徑直去了。
師父見他來了,倒是問了一句:“這兩日去了哪里?”石太璞心中有鬼,低頭道:“練功時有些參悟,找個清靜地方,細想了幾日。”他師父帶他上山時,尚未接掌終南,只他一個親傳弟子,因而疼愛非常。他自認了解徒兒心性,這蹩腳理由在他聽來毫無破綻,應了一聲,算是知道了,就此丟開。
天色向晚,光線有些暗了。他師父伏在案上讀經,眼睛吃力,便微微湊著。石太璞瞧了,心想:“師父有些年紀了。往日瞧經,可不需這般。”他轉身點了盞燈兒,擱在案上,又摸了摸師父手邊那碗茶,已是涼得透了。他再將那茶潑了,從草焐子里取出煨著的瓷壺,重新兌了,端端正正在師父手邊擺好。
師父抬頭瞧他一眼:“這些瑣碎事讓他們做罷。你累了幾日,自去歇息吧。”
石太璞道:“師尊,我是來辭行的。之前功法上不通之處,如今得了,便想下山去。”
師父擱下經書,笑瞇瞇道:“堂堂男兒,整日窩在山上也不成事。本就該歷練闖蕩,多些閱歷眼色,是非上方才站得穩,修行也自然更進一步。你便不提,再過幾天,我也是要催你下山的。”石太璞聽他允了,心里一寬:“徒兒即刻便走了。離山之后,還請師尊保重,左右年下,我自要回來。”他師父卻道:“現下便走?天色晚了,何不好好歇一宿,明日再行?”石太璞記掛長亭,哪里肯留,只說:“總之是睡繩子,晚不晚的,也不打緊。”他師父點了點頭:“說來也是。那么你自收拾了去吧。”石太璞答應一聲,出得師門房門,微微含笑。
他一路腳步輕快,回臥房取些裝備。還未近房門,便瞧見院中亭亭站了一人,正是葳蕤。石太璞雖奇怪她如何在此,卻未多想。因著長亭三番五次提到她,語氣不善,石太璞便自覺躲了,繞了個圈兒,想溜回屋里,免得閑話。
葳蕤卻叫道:“師哥!”石太璞無法,只得站定應她:“啊?”葳蕤道:“這幾日你去了哪里?”石太璞搪塞道:“左右轉轉。”葳蕤道:“可是又遇見了長亭姐姐?”石太璞奇道:“你難道天天跟著我?”葳蕤道:“卻是不曾。只是我思來想去,也只有這個由頭,能絆住師哥了。”石太璞不欲多言,微微一笑,便要走開。
葳蕤道:“師哥,你且聽我一言。”石太璞只得又站住。葳蕤道:“翁長亭畢竟是狐妖。我聽說狐妖媚術,世所無雙,師哥切莫被她迷惑了心志。”石太璞掃了她一眼:“素日聽你夸她大方溫柔,姐姐妹妹叫得親熱,今天怎么說出這樣的話?”葳蕤道:“今日我勸一勸師哥,也不打緊,若是來日驚擾了師門,只怕徒增煩惱。”石太璞聽了,身子一轉,向她欺近一步:“這是在威脅我,要去告知師尊了。”
葳蕤被他所逼,不由退了一步,心里怦然一動,復又酸苦,只道這等人物,如何心心念念,只在那狐貍身上。開口即道:“我若要告知師伯,何必等到今日?初回終南山時,便可替你挽韁懸崖,免得誤入岐途。”石太璞忽然說:“你明明在那杉木林中,才知她是靈狐,如何剛回終南,便能知曉?”葳蕤自知失口,并不說話。石太璞退了一步,瞧著她點了點頭兒:“我瞧你卻是有些古怪,也難怪她總是記著你。”
葳蕤低頭尋思,石太璞懶作理睬,自向廂房走去。走得幾步,聽葳蕤揚聲道:“師哥,狐妖惑人,卻是正理,你不可不防啊。”
石太璞理都不理,自回屋中結束停當,囑咐師弟照顧師尊,又向師父拜辭一遭,便出了山門。他在門中尚且自顧穩重,緩步而行,待進了林子,心下著急,運步如飛,仍覺慢了,不由祭出身法,臨空而去。
便在此際,暮色四合,山林中黑影幢幢,晚風兇猛,搖得那滿山秋葉,嘩啦啦響個不停。
石洞近在眼前,隱隱透出火光搖曳。石太璞心下稍安,看來長亭正在那里。他只怕她等得著急,四處亂跑,再生出什么事端。這一番攜了她下山,送她到了安全地界,便陪她一日是一日,來日師尊面前如何交待,他不愿多想。
轉眼便能見她,石太璞卻按下身法,緩了步子。他不想她看見自己著急。
剛到洞口,便聽長亭嬌聲喝道:“別在這發瘋,再不走,休怪我無情!”石太璞緊趕兩步,洞中火光明亮,卻照著一人,端端正正跪在地上。那人雖側了臉,石太璞卻瞧得分明,他身形魁梧,毛發凌亂,獠牙突兀,卻是狼妖。
石太璞反手掣出腰間□□,心想:“他如何會跪在這里?”卻聽狼妖粗啞了聲音道:“你是不肯原諒我了?”石太璞聽他話里有話,駐足不前,留心細聽。狼妖不等長亭回答,又道:“我到終南山求取泉水,你便跟了來,又肯照顧我兩個孩兒,你心里還是想我念我,對不對?”
石太璞站的地方,瞧不見長亭,只能聽她聲音。便長亭道:“你這車轱轆話也說了半天,我卻不明白是何意思?”狼妖悠悠一嘆:“你是怪我那日出手重了?可你設計殺了我孩子的娘,可是太過狠毒?”長亭怒道:“你妻子偷入我家行竊在先,如何是我設計?”狼妖道:“我娶了她,你心中懷恨,她躲都不及,如何找上門去?即便如你所說,她不過偷東西,何苦要她性命?”
石太璞聽到這里,想起初遇長亭,便為著女狼妖。那時長亭定要追隨,彼時他不知她真身,也覺尋常。此時忽而念及,心下躊躇:“同為妖族,只是偷了件東西,倒也不用追究不休。”他想聽長亭解釋,長亭卻不答,只因此事牽涉青丘魅果,又關聯她那二叔,再加上偶遇石太璞,三言兩語扯不清楚。長亭只覺這狼妖瘋魔,若不是約定石太璞在此相候,她早走開不論,有什么好解釋。
長亭不答,狼妖精神一振,石太璞心里卻是一沉。狼妖又道:“也罷,她如今也死了,你也遂了心意,我們兩下里扯平,再莫慪氣,好不好?“石太璞見他長得粗野怕人,卻作此等輕柔之態,說不出的難受。長亭聽了這話,怒也不是,罵也不是,胡扯住口休得亂說,這些話她已說到口干,卻只無用,當下默然不語。
然而石太璞卻不明究里。她這不答仿佛默認,他心下多少有些不自在,只想:“這說得都是什么話?”狼妖又道:“我雖打了你三掌,只是一時氣急,卻并不怪你。否則你行功緊要,要殺你多少容易?“他微嘆一聲:“可是我再氣不過,一見著你,便再也舍不得。”石太璞心里飚出一股冷氣,直激得他站立不寧。這明明是私密情話,狼妖對著長亭款款道來,直叫他想起,他與長亭的種種過往。
長亭冷笑一聲:“你瘋了這半天,也該夠了。隨你怎么說罷。”她拔步要走,狼妖騰得站起,一把捉住她,哀聲道:“長亭,若我欠了你一百年,便罰我還你一千年一萬年,總之我守著你,哪也不去,誰也不要,你答應我罷!”長亭怒道:“滾蛋!”用力甩開他的手,狼妖卻瞥見火光一閃,洞口一條黑影,拉得老長,投在石壁之上。他心下一喜,知道石太璞到了,非但不放手,反將長亭一把抱住,吼道:“你究竟要我怎樣!”
長亭急怒攻心,并不細想,祭起石太璞教她的捉妖術,指尖飛舞,抱守心決,騰得溢出一團藍色球光,將狼妖擊得飛出老遠。狼妖這卻真是沒想到,驚道:“你學會了捉妖術?”長亭冷哼一聲,翻身便走,狼妖陰惻惻一笑:“恭喜你得償所愿。想來再過些日子,你便能哄了這位終南首徒,將一身修為盡數渡給你,這樣一來,不需修得九尾,你也能登身成仙了。”
長亭哪里理他,狼妖卻起了性子。他忽然仰天一嚎,聲震山林,長亭吃他一嚇,倒停了下來。狼妖劈手扯開胸前衣裳,露出毛茸茸的胸膛,以手捶之,翻了一對怪眼,沖著長亭叫道:“翁長亭,我這顆心,你要折騰到幾時,此時我便剖了給你,行是不行!”長亭見他忽然赤身露體,下意識轉過臉去,狼妖咯咯笑道:“怎么,得了那捉妖的,轉頭便知道躲我了,你忘了當初求我莫走,那眼淚兒,是如何滴在這的?”
長亭聽他說得不堪,面上一陣發紅一陣泛白。然而狼妖話音未盡,便聽一人冷冷道:“閉嘴!”長亭與狼妖同時側目,黝黑洞口,隱約寒光一束,引而不發。
長亭自然知道是誰,她急忙奔了出去。石太璞站在洞外,手中扣著□□,指向洞里。時近中秋,山中月色分明,淡淡一層薄霧悄然彌散,融了月光,茫茫一片乳白,無邊無際。石太璞身在白霧之中,仿佛并不生氣。長亭瞧不清他神色,只見他那雙眼睛,靜如寒潭,深不可測。
她雖隱覺不妙,卻仍然跑了上去,牽住他閑著的一只手,半是委屈半是撒嬌:“你回來啦!”石太璞不答,由她牽了,只是注目石洞。不消片時,狼妖微拐腿腳,走出洞來。
狼妖一雙怪眼翻飛,也分不清是笑是恨,緊緊盯在石太璞身上。石太璞見他牙齜口裂,氣息咻咻,雖作人形,卻不脫獸態,忍不住心下厭憎。狼妖懼他銀箭,不敢胡亂張口。石太璞盯著狼妖,卻問長亭:“他說的,可是真有其事?”
他聲調平緩尋常,仿佛與長亭閑話家常,然而當此情境,多少有些怪異。長亭微有所察,還是老實答道:“一派胡言。”石太璞問:“他為何要一派胡言?”
長亭被他猛然一問,心頭發愣。她被狼妖吵嚷這半日,腦袋發麻,只有一個念頭,便是狼妖喪妻太痛,莫不成已是瘋了?如今石太璞一提,她方才反應過來,凡事必有因果,狼妖若為了報仇,只需真刀見銀槍,打了便是。若為挑撥是非,即便她與石太璞離心,于他又有何益處?
長亭腦中飛轉,喃喃自言:“莫不是讓你離了我,他方便對付我翁家?”狼妖聽了,咯咯一笑:“翁長亭,到了這般境地,你竟如此無情。我且問你,你殺我了我婆娘,我可曾去你家中滋擾?你我若無舊情,我如何得知你月夜修法之地?即便這些拋開不論,你我有血仇深恨,你卻對我兩個孩兒,殷殷相顧,又是為何?”他微嘆一聲,啞聲道:“我沖撞你好事,讓你得不成他一身法力,你此時心里,必是恨我入骨,是也不是?”
長亭怒道:“休得胡說!”狼妖大笑一聲:“罷了,你們郎情妾意,只當我亂發這糊涂心思罷。”說罷轉身要走。卻聽石太璞悠悠道:“站住。”
狼妖聽他語調溫和,心知有戲,立即站妥了。石太璞道:“她的事暫且不論。至于你,今晚休想活著出山。”狼妖聽了,心里卻當真有幾分懼怕。月影浮動,只聽那山林中,兩聲清脆歡叫:“爹爹,爹爹,我們可找著你啦。”
兩個小狼妖,從山林躥出,飛撲到狼妖腿邊,一個說:“爹爹,你的傷可是好了?剛才獔那一聲,聽來極好。”另一個卻道:“若是長亭姐姐知道,必然高興得緊。”狼妖大喜,心道:“來得正好!”臉上卻無做出一派慈愛之態。
石太璞冷笑道:“既是如此,那便送你一家團圓,永世不分。”兩個小妖這才發覺,驚呼一聲,一左一右,抱住狼妖腰腿。長亭心下不忍,手上微微用力,握緊石太璞手掌。狼妖慘然一笑,問向長亭:“你可要他殺了我們?”
石太璞搶道:“你休問她!”狼妖卻吼道:“你回我的話!”長亭一呆,下意識道:“別,別殺他們。”石太璞手臂一軟,□□垂下,他轉過臉來,瞧著長亭,淡淡道:“如此回護,究竟為了什么?”長亭分說不明,只是握住他手,柔聲勸道:“別聽他胡說,他想是瘋了,我們走吧,你說的,陪我回家。”
石太璞見她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依依柔波閃動,爛漫清澈。她偎在身側,溫言軟語,仿佛一朵亭亭玉蘭,冉冉盛放。他心里一軟,忍不住手掌翻轉,牽牢了她,想:“罷了,總之光陰寸金,又何必多作計較。”此念一出,狼妖之言轟然涌上心間,他說:“一見了你,我便心中不舍。”葳蕤的話,猶自清晰,她說:“師哥,狐術惑人,不可不防!”
石太璞心里一冷,握著她的手卻又放開。狼妖微微一嘆,聲音粗啞,語含深情:“長亭,我只有一句,我和兩個孩兒,仍在我們相遇之地等你。你我相識,也有幾百年,我雖惱你氣你,不過為了一次次喝醋罷了。也罷,只要你肯回我身邊,你愿意當下快活,便由得你吧。”
長亭被他夾七夾八胡扯一頓,根本不知如何作答,只得低頭不言。石太璞瞧她那嬌怯怯模樣,忽然問道:“他說的對嗎?”長亭抬起一雙眼睛,清愁無限,盈盈注目,心中只想:“你如何會信他?”然而她眼中清愁,如煙雨漫涌石太璞心房,他錯認她因情無措,他心里酸痛難當,一股男兒心性猛然涌上,手上一緊,扣住她手腕,真力洶涌,如潮水般盡數向她體內灌去。
長亭一驚,叫道:“你做什么?”石太璞苦笑一聲:“你要什么,都給你,全都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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