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但求影成雙
長亭傷勢未愈,石太璞始終相陪。他三分為了信守諾言,七分卻是心中情愿。過了兩日,長亭已無大礙,石太璞清晨起身,見她睡得香甜,便出了石洞,自去林中閑轉(zhuǎn)。
走了沒幾步,遙遙一顆樹上,掛了好些果子,橙黃飽滿,十分可愛。他剝開一枚吃了,只覺入口清甜。石太璞摘了許多,揣在懷里,心想:“也不知狐貍吃不吃果子。”
他瞧瞧日頭,卻是還早,便在石洞附近,尋了空地練功習(xí)法。他在山上這些日子,每日得師尊提點(diǎn),捉妖法術(shù)卻是精進(jìn)。此時心地澄明,捏訣起勢,指法翻飛,凝力而出,功法所及之處,漫開一張藍(lán)色光網(wǎng),其間似有水波,沖盈閃動,只將他罩在正中。
他真力充沛,操持那光網(wǎng)良久,方才靜心收勢。光網(wǎng)彌散,他忽然說:“出來吧。”躲著窺望的長亭,訕訕而出。石太璞從懷中取了果子,憑空丟了過去,長亭伸手抄住,笑道:“這果子真好看。”石太璞道:“你要偷學(xué)功法,也走得遠(yuǎn)些,躲得那么近,不如大大方方站這瞧了。”
長亭并非偷學(xué)法術(shù),不過醒來不見他蹤影,尋出來正撞著他練功。他織出的光網(wǎng)很是好看,他站在那網(wǎng)中的模樣,也極是好看,便躲了瞧他兩眼。她本想分說明白,又覺這事難以出口,便笑而不語。
石太璞問道:“你的傷可是好了?怎么出來亂跑?”長亭勉強(qiáng)一笑:“傷卻是好了。”未等他接話,長亭又問:“你可是要走了?”石太璞道:”你既好了,我留下做什么?“長亭欲言又止,低頭盤著那果子,卻不開腔。
石太璞說:“你別總是捏它,我辛苦摘來,是給你吃的。”長亭心不在焉,隨口搪塞:“摘這果子做什么?”石太璞奇道:“你不愛吃嗎?是了,你們愛吃兔子。”長亭又氣又笑:“今日會說笑了,可是將要離開,心中歡喜?”石太璞聽她說得無理,不想接言,轉(zhuǎn)身欲行。長亭伸手攀住他腰帶,他方一舉步就被她扯住,無奈回身問她:“做什么?”長亭沖口道:“你可舍得下我?”石太璞呆了一呆,說了聲:“我........\"卻又結(jié)舌。長亭沖他燦然一笑:“我卻舍不得你。”
她大大方方說了,不作扭捏羞澀,極合他心意。然而他心中執(zhí)念未消,不知如何開口。眼見她傷勢剛好,又不愿直白回絕,惹她傷心。思來想去,只是緘默。
長亭笑道:“你答應(yīng)幫我收伏狼妖,護(hù)我一家周全,這話還算數(shù)嗎?”石太璞見她轉(zhuǎn)了話題,心下略松:“狼妖受我三箭,你可還喜歡?”長亭道:“養(yǎng)了這些日子,傷也該好了。”石太璞聽她說得有趣,微微一笑。長亭又道:“若你不跟我回去,狼妖再來滋擾,如何是好?”石太璞道:“我總不能時時跟著你。”長亭聽了,想他終究還是不情愿。心下黯然,忽然說:“那么你教我些法術(shù),我若自己能對付它,就不用勞煩你啦。”
石太璞只覺這話匪夷所思。終南秘術(shù),莫說長亭是狐族,即便終南門下,也并非人人能習(xí)得。他皺了眉頭,正色回拒:“不要胡鬧,這怎么行。”長亭將那果子往他手中一擱:“左也不行,右也不行,究竟怎樣才行。”卻賭氣跑了。
石太璞手上那只果子,被她揉得幾乎熟了,溫吞稀軟,歪歪扭扭躺在他掌心。
終南山腳下,離著最近的一片村莊,有一處山谷。谷中生成一種藥草,一莖七葉,春秋常青,村民叫它“無良草”。無良草療治損傷十分靈便,但它身有劇毒,尋常村民,不懂得蒸烹去毒之法,并不敢靠近。這片山谷因此人跡罕至,終南門下弟子,向來繞行躲避。
越是無人打擾,這谷中風(fēng)景越是怡人。無良草無拘無束,遍布山野,秋風(fēng)隱含冬信,草木初作枯黃,可這片山谷,便似在盛夏時節(jié)一般,遍野青青,仿佛春日未去,尚留人間。葳蕤肩了兩筒水,小心翼翼踏入谷中。她腿上綁了厚厚布帶,防著濺上無良草汁水。這段日子,她每日皆要來此,倒是踩出一條小徑。沿著小徑走去,轉(zhuǎn)過幾轉(zhuǎn),便瞧見幾片落巖胡亂堆在一處,交錯勾搭,中空之處,便像個小小屋室。
葳蕤上前,將肩上泉水摘下,仔細(xì)擱在巖下,正解著腿上布條,便聽一個粗啞的聲音道:“你來了?”葳蕤收拾停當(dāng),提了水進(jìn)去,這里無以采光,晦暗不明。葳蕤使勁眨眨眼睛,良久適應(yīng)黑暗,里面坐了一人,背向葳蕤,身上披了件醬色斗篷,體形魁碩,毛發(fā)粗壯。葳蕤向前一步,足下卻踢著個綿軟事物,她低頭一瞧,嚇得往后躍了兩步,地上一具尸體,橫陳當(dāng)場。葳蕤冷笑一聲:“閣下傷勢大好,今日又殺了一人?”那人嘿然一笑:“此人乘人之危,早前我傷勢沉重,求他上山取水,他一筒水卻問我要一頭牛的錢。如此貪財,不算得無辜。”他說著回過身來,葳蕤每日與他相見,也有一段日子,當(dāng)下見他轉(zhuǎn)過臉來,仍是心里發(fā)怵,他那張臉上,兩只慘白獠牙齜在唇外,一雙慘碧怪眼,正是與長亭有隙的那只狼妖。
葳蕤道:“今日份的泉水在這里。”狼妖歡喜,上前抓過竹筒,也不避忌,徑直褪去褲子,露出大腿上碗大一片傷處,紅腫潰爛,見之可怖。他用泉水細(xì)細(xì)沖洗,未幾又剝下上衣,依例處置胸前傷處。一筒水盡,他忽爾沖葳蕤道:“背上那處,你且?guī)臀乙粠汀!陛谵ㄐ闹胁辉福瑹o奈過去,站在他身后。狼妖雖已修作人形,身上隱去毛發(fā),然而毛根粗大,黑壓壓一片,遍布脊背,中間爛了一處黑洞,葳蕤便將泉水淋在那傷口上,沖出些黑色腐肉,順著狼妖背上流淌。葳蕤心里惡心,加快速度,須臾沖畢,趕忙退開數(shù)步。
狼妖傷處得了靈泉,遍體清涼,爽然一嘆:“這一引泉果然蘊(yùn)了王母法力,很是靈便。若無此泉,只怕我全身上下,已爛得盡了。”葳蕤道:“我?guī)煾缃K南首徒,他那銀箭威力,自然非同小可。”狼妖冷哼一聲:“不用在此夸贊于他。”葳蕤道:“你身上傷勢大好,再這般沖洗將養(yǎng)些日子,便可恢愎往日功力。那么你答允我的事,可以去做了罷。”狼妖道:“這傷雖有起色,但是要?dú)⒘宋涕L亭,卻還勉強(qiáng)。”葳蕤搖頭:“你我有言在先,乘了傷處未好,便要先幫我做事,否則等你好得全了,將我如此這般,卻怎么算。”她說著,用手一指地上尸體。
狼妖道:“即便如此,也要我打得過那狐貍精。”葳蕤忽而一笑:“誰要你去取她性命?”狼妖奇道:“要你師哥回心轉(zhuǎn)意,殺了她豈不一了百了?”葳蕤沉吟不語,半晌方道:\"情之一事,生死無計(jì)。我要的,是他斷情。\"
長亭不知去了哪里,石太璞獨(dú)自啞坐石洞。他心里一團(tuán)亂麻,只是越抽越緊。長亭傷好,他自當(dāng)離去,只是她說得不錯,他心里已舍她不下。
這幾日相處,偶有閑談,長亭也說起青丘光景。那片世外桃源般的所在,滿滿率意灑脫,間或幾段風(fēng)月清愁,并著情深不悔,聽她和婉道來,仿佛換過天地,另有生趣。長日悠悠,寒夜漫漫,她嘰嘰咯咯的講,他一聲不吭的聽,時光如水自流,既飽滿又短暫,是枝頭上的果子,剛瞧它熟得可愛,它卻墜落無影。
白日里滅了火堆,那線石縫灑下的光柱格外明亮。石太璞卻坐在陰影里,那束光投在他身畔,無數(shù)飛塵營營舞動,此時瞧得分明。他微有所啟,想這飛塵,無處不在,無時不在,然而平白之間,你看不見。
就像長亭,在他心里無處不在,無時不在,只是眼中,時而不見。
他悶坐良久,無解心亂,想這長亭究竟去了哪里,如何還不回來。心念電轉(zhuǎn),忽然想她可不是下了山?石太璞心中雖已站定離別,然而她若是不告而去,他卻有些惆悵不樂。捉妖術(shù)一事,并非簡單,涉及師門規(guī)矩,也需顧忌長亭體內(nèi)靈力與捉妖法訣的天然相克,然而其中也纏著他一點(diǎn)私心,若是她會了這法術(shù),獨(dú)力能抗狼妖,是否此生,真得不再相見。
總之心煩,他便起身出了石洞。滿山翠影,轉(zhuǎn)眼便已微黃,孤伶伶幾株楓樹,未經(jīng)濃霜,還不曾紅的熱烈。山中景色,他也瞧得膩煩,心里便生了些嗔怪:“成天亂跑,若是撞見師弟巡山,可怎么好。”想到此節(jié),究竟放心不下,一路找了出去。她常去的地方,也轉(zhuǎn)了個遍,總之不見蹤影。他越走越是心慌,只覺得種種壞事,十九已降在她頭上,越想越怕,越怕越急,湛涼秋風(fēng)里,竟出了一身大汗。
正在慌張之際,忽然風(fēng)里飄過一陣笑聲,又脆又甜。石太璞一腔著急,竟數(shù)化去,忍不住翻個白眼,懶洋洋走了過去。果然是她,正拉了兩個小狼妖的手,咭咭呱呱,說笑不停。他抱了臂倚樹站定,聽她輕聲細(xì)語,只是勸小妖隨她下山,小妖不肯,說要尋爹爹,長亭無奈,道:“那么姐姐今日便要下山了,你們自己小心。以后也不知可能遇上。你們要答應(yīng)姐姐,何時何地,都不許濫害性命。若是遇著難解之事,便來翁府尋姐姐,姐姐帶你們?nèi)さ貌缓茫俊毙⊙c(diǎn)頭,長亭便與他們依依相別,一步三回頭,沒走出幾步,便一頭撞在石太璞身上。
長亭倒嚇了一跳:“你幾時來的?”石太璞道:“剛來。”長亭嗔道:“無聲無息站在這里,害我撞上。”石太璞道:“我若不站在這,你便撞上樹了。”長亭不理他,抬步要走,石太璞道:“你且等一等。”長亭便站住了等他說話,石太璞想了半天,忽然問:“妖,真有善類?”長亭螓首微側(cè),回道:“人,可有壞人?”
石太璞忽而伸右臂握住她右手,拉了她在身前劃過一弧,長亭被他牽了個轉(zhuǎn)身,背向他而立,左手也落進(jìn)他掌中。長亭心里一慌,問道:“做什么?”石太璞道:“教你捉妖術(shù)。”
他話音剛落,人已翩然。長亭被他握在手中,控在懷里,舉手投足皆被他牽著,仿佛一只提線娃娃,也分不清東西南北,左右前后,只覺清風(fēng)撲面,飄然如仙。她尚未回過神來,石太璞忽而發(fā)力,將她托上半空,手卻松開了,長亭急忙穩(wěn)住心神,借他余力未消,憑空滴溜溜轉(zhuǎn)了三轉(zhuǎn),一時力盡,石太璞卻又牽她回轉(zhuǎn),她婷然而下,整個人貼在他懷里,鼻息相聞,石太璞低頭瞧她,長亭嚇得立時躲開眼睛。
這一次卻輪著他心中好笑。替你捉妖,給我做鞋,看我洗澡,追著我到竹林小屋,追著我到終南山上,受我的箭,要我相陪,學(xué)我的捉妖術(shù),說一聲你舍不得我........可你知不知道,你終究是個女子。他左手扶了她纖腰,右手與她掌心相對,口中念道:“并指,回,開,再回,出!”
長亭被他念得眼花繚亂,一顆心無暇他顧,只聽他口令行事,聽得一個“出”字,忙提了靈力,勉力配合,誰知她的靈力與終南心法相沖,胸口宛受重捶,張口欲嘔。石太璞立時覺得,他五指回轉(zhuǎn),握緊她的手,體內(nèi)真力綿綿渡出,長亭過了這一關(guān),還未喘定,石太璞已牽她轉(zhuǎn)了一圈,道:“再來!”
長亭這一回可摸著七八分,她影隨身動,翩然跟隨,像只白蝴蝶兒,繞著石太璞輕盈飛舞。再到捏訣運(yùn)功之時,石太璞先勻了五分真力與她,兩人手法翻法,法力相融,凌空虛指,只聽砰得一聲,藍(lán)色熒光溢出,源源不斷,織出一張水波光網(wǎng),只繞著他倆閃動不休。
長亭歡喜,拍掌一樂,叫道:“成啦!”想也未想,縱體入懷。石太璞雖與她親近,卻不曾被她這樣抱過,這一時也說不出是啥滋味。他扶了她腰,將她拉開,伸手摘下她發(fā)間一片落葉,柔聲道:“剛才卻有些擔(dān)心你。”長亭也從不曾聽他直白說話,嘻笑顏開,倒是找不著話來說了。石太璞道:“我教你這一段,只是入門之法,已經(jīng)與你靈力相克,你自己依訣修煉,必得量力而行。”長亭心下一沉,只覺分別在即,下次相見,也不知是什么時候。
她勉強(qiáng)一笑:“能對付狼妖就好。”石太璞搖搖頭:“你這點(diǎn)修為,對付不了狼妖。”長亭究竟大方,不愿做小女子扭捏之態(tài),盈盈笑道:“我多練練,就可以了。”石太璞不答,長亭無話找話:“好熱,滿頭大汗的。”
她自顧去找溪澗,石太璞也只得跟了。兩人尋著一處清溪,長亭就水洗臉,只覺沁涼舒爽。她忙得口渴,便抄水來喝,石太璞皺眉道:“石洞里有得是白水,這溪水寒涼,喝它干嘛。”長亭仰臉笑道:“你不渴嗎?”溪水清涼,掛在她臉上,仿佛冰玉滾珠,很是好看。
石太璞卻道:“你那衣裳,血污污的一片,真是難看。”長亭側(cè)臉瞧了,心想:“還不是你那銀箭弄的。”嘴里卻說:“是了,若是能回家換件衣裳,就好了。”
石太璞在溪前坐了,修節(jié)如玉的手浸在那溪里,未幾掬了一捧,就唇一飲,道:“那么今日便下山回去吧。”長亭一愣,心想該來的總是會來。她點(diǎn)了點(diǎn)頭:“也好。你也可早回師門。“
石太璞道:“我跟你一同回去。”
長亭恍如失聰,既驚又喜,呆在當(dāng)場。石太璞道:“只不過,你得允我一事。”
長亭心里便似開了朵大牡丹花,層層瓣瓣,都是喜歡。此時莫說一件,便是千件萬件,她自然也依他。然而心念一轉(zhuǎn),她忽然說:“若你要依從師命,娶了你那師妹,要我姐妹相稱,這一件卻休提起,絕無可能。”
石太璞奇怪她這念頭如何轉(zhuǎn)出來的。他一笑搖頭:“不是此事。我們的事,我?guī)熥鸩⒉恢獣浴H羰怯幸蝗眨先思抑懒耍辉S我再同你往來,我必得聽從,你可明白?”
長亭一呆:“此事紙不包火,你師父終有一日要知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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