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6 章
盧琛騎著通體雪白的奔宵,帶著精心挑選出的數千士兵,奔跑如飛,排成錐形陣,像一柄利刃般直插敵陣,橫貫穿出,強行將祈軍陣型割裂開來。在這個通訊基本為零的時代,聲音傳不遠,一旦陣型被沖散開,士兵看不到前方的令旗,就無法判斷下一步的行動。為了躲避盧琛騎兵沖擊所帶來的壓力,祈兵紛紛不自覺地分別向左右兩邊匯合,結果在中央形成一道缺口,露出位于正中間的帝駕。
盧琛預計的時機終于來臨,立刻調轉馬頭,沖向沐澤所在陣地。誰也沒有料到盧琛居然能沖進原本最安全的中部陣地,面對這支突然出現在眼前的軍隊,保護皇帝的近衛軍大驚失色,匆忙招架,雙方士兵擁擠在一處,場面一時間混亂不清。
正在這時,盧琛看準時機舉弓一箭射向沐澤——他帶隊騎著馬沖到陣地內部,沐澤已然進入他的射程范圍內。羽箭化成一聲尖銳的呼嘯射向沐澤,所有見到這一幕的人幾乎都忘記了呼吸,短時間內無法做出反應。一絲快意的笑容從盧琛的嘴角邊浮起:殺人這種事對他而言再簡單不過,他有信心,這一箭會像他曾經射出的千百箭一樣,百發百中,然后看見那個曾令他嫉妒得要發狂的小皇帝應聲倒地,氣絕身亡。這短短的一刻,他似乎已經預見問鼎天下這條路上的最大障礙被清除后,他的人生一下從陰暗抑郁變得華麗燦爛,就連戰場上慘烈的喧囂聲都變成了歡欣鼓舞的回響。
然而這短短的一瞬不會無限的延續下去,弦聲響處,又一枚金色利箭從相反方向飛出,“叮”一聲同盧琛射出的羽箭相撞,兩箭在空中交匯,濺出零星火花,接著齊齊墜落。
情勢急轉,盧琛一怔之下望向前方,卻見那個穿著明黃色盔甲的小皇帝,脊背筆挺站于御駕之上,手持一柄黑色犀角大弓,精致的眉眼間布滿凌厲寒霜。沐澤手上動作不停,從旁抽出一枚金箭,再次挽弓搭箭對準盧琛。
盧琛大吃一驚,他千算萬算卻沒有算到沐澤開弓射箭的本事竟然不弱于他!從沐澤登基起,他就一直在關注這個少年,收集各種關于沐澤的消息。在他心中,這個少年或許比同齡其他人要優秀,然而也僅僅是優秀罷了,盧琛自認易位而處,讓他坐上沐澤的位置,他能做得比沐澤更好,因為沐澤也不過是有些超越同齡人的心機,他卻是經受過戰爭的磨礪,還比沐澤大了整整十歲,有著更豐富的經驗。
猶記得那年也是秋天,盧膳從幽州起兵,他替父打前鋒,一路南下,逢戰必勝,逢城必克,以銳不可當之勢快速端掉了帝國的都城,連皇帝老兒都被他趕下龍座,倉皇西逃。他用敵人的殘肢斷骸鋪就踏腳階梯,登上人生巔峰,昔日高高在上的王公貴族,紛紛匍匐在他的腳下瑟瑟發抖,三跪九叩向他乞命。命運的弈棋開局如此精彩宏大,他翻手覆掌就能顛倒乾坤,這一切又豈是沐澤這種黃口小兒可以比的?
可惜啊,對于他立下的累累軍功,他爹盧膳不但不喜,反而起了猜忌,聽信小人讒言,阻止他繼續南下追擊太昌帝。他只好隱忍、退讓,蟄伏起來,不再為父親打前鋒,冷眼看盧膳兵敗,將他辛苦打下的地盤又丟掉。退回河北后,盧膳對他的猜忌并沒有停止,甚至還起了殺心,忍無可忍的他,終于動手弒父。他想,礙事的人走了,這盤經天緯地的弈棋,該由他來接著下完。而弈棋另一邊的沐澤,在他看來,根本就不配做他的對手。
說到底,盧琛一直是輕視沐澤的,覺得他不過仗著皇室的祖制,憑著皇長子的身份才能順利坐上皇位,而這些年來,沐澤拼盡全國之力,也不過將盧琛壓制在河北一隅。而沐澤還相當不知天高地厚,身為皇帝本該穩坐后方,掌控全局,他卻為了邱敏讓自己身陷險境。倘若戰敗,別說愛人救不到,自己的命也會丟掉。
然而他不過試著用邱敏一要挾,沐澤立刻就要議和,甚至甘愿放棄河北和他劃地而治,如此感情用事,能成什么大事?既然用邱敏威脅沐澤好用,盧琛自然得寸進尺,光要河北一地根本不能滿足他的胃口。他傲慢地拒絕了沐澤的議和建議,以邱敏為質,威脅要砍她的手,利用沐澤對邱敏的牽掛焦慮來干擾他對戰爭局面的策劃判斷,再逼沐澤出來一決勝負。
而在決戰的前一天,又出現熒惑守心的天象,盧琛自然認為這次連上天都在幫他。只要他一舉擊殺沐澤,重創大祈最后的主力部隊,再將熒惑守心,天要亡祈的流言散布出去,必然能讓剛剛安定下來的祈朝重新陷入動蕩,只有天下大亂,他才能帶著北邊的異族士兵,順利入主中原王朝。
在盧琛心中,早已經把沐澤看作必死之人,卻沒有想到,他在混亂中射出的凌厲一箭,居然能被沐澤以相同的方式擋下,甚至在擊落他的羽箭之后,立刻二次挽弓向他反擊!
盧琛在馬上一歪,離弦的箭帶著深秋的冷風急速刮過他堅硬的臉龐,將他身后的一名騎兵射落下馬!盧琛暗暗心驚,若不是他反應快速,剛才那一箭將正中他的眉心。他心驚片刻后又迅速冷靜下來:是了,沐澤進入了他的射程范圍,他不也同樣進入沐澤的射程范圍?
他想起曾經打聽來的情報中提到過,沐澤喜愛騎射,弓技尤為不賴。他當時看了只是譏諷一笑,覺得不過是小孩子家家玩鬧,一個整日待在深宮中的少年,從沒上過戰場,至多去皇家獵場打打獵,就算弓馬功夫不錯,又能不錯到哪里去?
這卻是他太過低估沐澤了。
盧琛十三歲進軍營打熬,沐澤卻是從十一歲起就開始練習騎射。他為人刻苦,對自己要求高,凡事要么不做,要做必要做到完美,就像練習書法一樣,當初為了將沐涵比下去,哪怕寒冬臘月,也不曾停止練習拉弓。是以他雖沒怎么練過拳腳功夫,但若單論射箭,臂力便是在盧琛的軍中都可以排上前幾位。
之前盧琛短時間內突然沖入中部陣地,打了祁軍一個措手不及,周圍一些士兵即便看到盧琛對皇帝陛下放冷箭,想救也救之不及,卻沒想到沐澤不但能自救,還能快速反擊,眾人驀然發現,原來他們的皇帝陛下,并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少年。
軍中一向以強者為尊,一個人的身份高,只能讓旁人表面上對他恭敬,而顯露出強大的武力,卻可以令人發自內心真正去尊敬!沐澤這兩箭反擊得漂亮,加上他的表現從容鎮定,絲毫不見慌亂,讓原本產生退卻念頭的祈兵冷靜了下來——皇帝都沒轉身逃跑,他們自然更不能逃跑。
“保護皇上!”
“保護皇上!”
不知道是誰先喊了一聲“保護皇上”,戰場上一度失去指揮,慌亂中只能勉強各自為戰的祈兵,立刻找到了主心骨,盡管戰場上塵沙飛揚,視線模糊,但高高帝駕上那道筆直的明黃色身影,就像一面不倒的旗幟,清晰鮮明地為周圍被沖散開的祈兵指出方向。
沐澤周圍的盾兵豎起巨盾,從前后左右將沐澤圍在中間,防止羽箭射中沐澤。巨大的皇旗搖動,打出旗語指揮著帝駕前方和兩邊側翼的戰車列陣,每兩輛戰車中間推出一架拒馬,組成方陣,車以盾牌防護,車上設長矛床弩,既阻擋了盧琛的騎兵向帝駕沖擊,同時還能以射程極遠的床弩射箭反擊。
沐澤依然手執犀角大弓筆直地站在車上,再次將箭頭對準盧琛,然而盧琛先前出其不意沖到近前向他射出一箭后,就再也沒有冒進,沐澤估算了一下射程,根本射不中盧琛,加上對面的敵軍不斷朝帝駕方向射箭或投擲長矛,對他的準頭也有影響。他只好借著盾牌的掩護,時不時朝盧琛的騎兵反擊一兩支冷箭,他目力極好,臂力又強,但凡有敢靠近帝駕的騎兵,他便透過盾牌間的空隙,一箭將之射下馬來,周圍將士紛紛大聲喝彩,極大的鼓舞了士氣,安定了軍心。
他面上看起來從容不迫,其實心里也沒底,但他知道前方的精銳騎兵,因為追擊盧琛的誘餌進入河溝中,已被決堤的洪水沖走,如果他在這個時候心生退意,害怕逃跑,必然會兵敗如山倒,導致剩余的步兵都被盧琛屠戮殆盡。
他才十八歲,初上戰場并不是一點也不害怕,然而想到盧琛驕狂,多次向他挑釁,心里便產生了要與之一較高下的想法。如今盧琛就在前面,要是他今日落荒而逃,以后哪還有臉去見邱敏?他什么都可以丟,就是不能在邱敏面前丟了男子漢的氣概,因為他是邱敏的男人!
沐澤的鎮定,讓原本處于劣勢的祈兵又挺了過來。盧琛沖入中軍陣地靠的不過是一時的出其不意,按盧琛原本的設想,即便一擊不中沐澤,那個從沒上過戰場的小皇帝,意識到自己進入了敵方的攻擊范圍內,必然也會被嚇得倉皇后逃,只要他一逃,就會引發雪崩效應,摧毀整個祁軍的戰斗意志。卻沒想到沐澤不但沒被嚇跑,反而為其他想要逃跑的祈兵重新注入了對抗的勇氣!盧琛暗想他嘲笑馬遂輕敵,其實他自己也犯了輕敵的錯,他太過輕視沐澤了。
兩軍對壘,士氣對戰爭的勝負有很大影響,祁軍如今士氣未滅,哪怕損失了先頭的精銳騎兵,也沒完全落了下風。沐澤并不懂得怎么指揮戰斗,他只知道一點:不能退!
就這一點,已經足夠,留守在皇帝身邊的副官自會指揮軍隊抵抗。之前馬遂的追擊中了盧琛的陷阱,損失了大半精騎,但由于沐澤的及時阻止,馬遂才沒跟著一起被洪水沖走。但軍中卻出現短暫的指揮失靈,盧琛趁機朝祁軍反殺了過來,若非沐澤的鎮定堅守,在危機關頭顯示出的決心和勇氣,對將士起了很大的鼓舞作用,后方的祁軍才沒有全線潰敗。馬遂松了口氣之余又暗贊了沐澤一聲,他畢竟是名經驗豐富的老將,穩了穩了心神,指揮殘存的精騎朝后方靠攏,同沐澤身邊的步兵匯合。
祁軍的陣腳逐漸穩住,和盧琛的戰斗重新陷入膠著。今日這場戰斗,從白天一直激戰到日落,又經歷泄洪,祁軍雖損失慘重,盧琛卻一時無法將之全線擊潰,何況他自己也損失不少誘餌,眼見天就要全黑,再打下去雙方混戰到一起,不過是兩敗俱傷。想到此,盧琛下令鳴金收兵,留待明日再戰。
鐵狼軍來去如風,沐澤殘存的步兵又怎么留得住騎兵?一般來說,若騎兵來攻,步兵結著陣還能防守,若騎兵要回跑,步兵根本追不上,只能干瞪眼。祁軍原也是有騎兵的,然而在先前追擊的時候,基本被洪水沖走了,這一下的打擊可不小,全軍的戰斗力一下失掉一半。沐澤站在皇帝的御駕上,借著天地間最后的光線望向遠去盧琛,心情沉到了谷底。今日這一戰,看似平手,其實他知道自己輸了,盧琛之所以收兵,不過是因為天黑的緣故,夜晚能見度低,雙方混戰到一起他人少必然吃虧,但等到明日天亮,盧琛重整旗鼓再來,那就是鐵狼軍騎著馬追著自己打了……
馬遂蒼白著臉跪倒在沐澤的腳邊,昨日他在沐澤面前夸下海口,今日一戰能一舉擊潰盧琛,結果追敵深入,反中了盧琛泄洪的陷阱,葬送了數萬精騎!
“老臣無用,求圣上賜臣死罪。”馬遂聲音沙啞,身體微微顫抖,今日這一戰,祁軍吃了大虧,全因他判斷錯誤所致,他自己都覺得自己罪該萬死,何況他還立下了軍令狀。
曠野的風卷起透心的悲涼,沁入胸骨,沐澤沉痛地閉上眼,即使他現在下令將馬遂砍頭,那些被洪水卷走的鮮活生命也回不來了。他想,其實他同意和盧琛打這一戰,本身就是個錯誤,他實不該用自己短處,去硬碰盧琛的長處。
沐澤睜開眼,果斷下令:“馬將軍,傳令下去,收兵。”
馬遂一怔,沒想到皇帝一句不提要如何處罰他,他心中惴惴不安,即為保住一條命而慶幸,又更因戰敗而慚愧萬分,沐澤對他馬家恩寵有加,就連今日他犯了如此大錯,也不說罰他,這樣一來,他反而更難原諒自己,只想著要再立戰功來一雪今日之恥。
“皇上!”馬遂朝沐澤重重一磕頭,“臣該死,有負皇上厚恩,求皇上再給臣一次機會明日再戰,臣必將盧琛的人頭獻給皇上!”
明日再戰?沐澤搖了搖頭,若明日再戰,豈不正中盧琛下懷?
沐澤低頭沉思片刻,其實他如今大后方穩定,有錢有糧,一兩場戰爭的失敗,并不能將他徹底擊垮,只要他回到祈朝,過個幾年就能恢復元氣。反倒是盧琛這邊,缺錢少糧,因為盧琛的軍隊不宜久拖,所以盧琛才用邱敏為質,逼著他出來一絕勝負,打的是速戰速決的主意。
“馬遂”沐澤道:“朕要你今晚借著夜色掩護,帶兵撤退到安全的地方,不可再與盧琛交鋒。”
馬遂自不愿意就這樣背著指揮失敗的鍋逃跑,然而沐澤心意已決,不肯再和盧琛交戰,他只好領命而去。馬遂先令士兵留下部分不好攜帶的輜重,做出安營扎寨的假象,接著再帶部隊趁夜悄悄撤離,等到明日盧琛起來,看到的將是一座空營。
沐澤站在御駕之上,最后回頭望了一眼夜幕下的洺水城,盡管他比任何人都想沖進那座小城,此刻卻不得不再次忍耐。他想,盧琛雖然威脅說要砍邱敏的手,但其實對她還是有感情的,并沒有虐待她,不然她怎么還有機會從城中放出孔明燈向他通風報信?若是真虐待她,她連摸紙的機會都沒有。得知邱敏安全,沐澤安心之余默默發誓:接下來,他要和盧琛打一場不見血的戰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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