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故鄉遙 何日去
他的話語輕柔,平靜得仿佛是在講別人的故事,清歡怔怔地瞧著他,不想他突然說出這樣的話來,她只是死命地在桌下掐著自己的手指,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弘歷收回手,失了保護,燭火便在風中搖搖晃晃,映著他的臉龐,虛幻得仿佛不真實,突然“噗”得一下,被風吹得熄滅了,裊裊升起一縷青煙,屋里頓時暗了下來。今夜的月亮極亮,月光從打開的那扇閣窗投了進來,一格一格正好照在清歡臉上。而他處在黑暗里,只能看見一雙閃閃發光的眸。
她這才想起要站起來,步伐有些紊亂,僵硬地一直走到窗邊去。其實她明明知道他話里的意思,可卻突然不敢聽下去。他看著自己的眼神,就像曾經阿瑪看著額娘,她覺得臉頰上好像燒起了一團火,被窗口里的冷風一吹,越發涼,不禁打了個寒噤。
樓下看燈的游女,三五成群地走過,一個個霧鬢云鬟,花枝招展,說著,笑著。她看見了,只是微微一笑,側影如剪,道:“古人寫詩,真的是應情應景的: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她的話音剛落,門外忽然有人接道:“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是個年輕公子的聲音,清歡只覺得他背詩抑揚頓挫,極為好聽,不免向門口望去。門被“嘎吱”一聲輕輕推開,走進一個身量極高的男子,看不清臉,卻是剛剛那個極為好聽的聲音,只聽他道:“四爺,元宵佳節,您倒有這閑情逸致,來這里背詩?”
弘歷仿佛也是認識他的,笑著站起身相迎,笑道:“你這樣子,誰說是病了?我看你實實是欺君罔上!
那公子也笑道:“你也真是,出來這么個好地方,也不知叫上咱們兄弟幾個,只管一個人找樂子!彼黄沉舜斑叺那鍤g一眼,仿佛是隨意,又轉過頭道:“向來美酒配佳人,剛剛在外面聽到有人吟詩,我還當是個才貌雙全的佳麗呢,誰知卻是個小伙子?”那人笑了笑,問弘歷:“這位小兄弟是誰?怎么從來沒見過?”
弘歷隨口答道:“是我宮里新來的,平日里看他懂事,就帶出來見見世面罷了。”
兩人正說著,卻是店小二帶著伙計上菜來了,見屋里燭火滅了,忙去外面取了火進來:“呦,四爺,屋里頭這么黑,您怎么也不叫伙計們給您點燈?”
屋里重新亮堂起來,小二擺好了菜,便帶人下去了。弘歷邀那公子一同就坐,那公子剛一落座,清歡只覺得有些眼熟。正狐疑地盯著他看,他卻突然抬頭對她一笑,她心里一驚,忙低下頭去,雖然換了衣裳,但她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他就是那天合宮家宴時坐在弘歷邊上的三貝勒,雖然他叫什么她記不得了,但那笑容她是不會忘的。
清歡埋頭站在一邊,看著弘歷還跟那位貝勒爺有說有笑喝酒聊天,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她只覺得背心里急出了一身冷汗。今天若是被識出身份來,那后果可真是不堪設想。
清歡站了一會兒工夫,肚子卻已經餓得咕咕叫了。她為著晚上能跟四哥出來飽餐一頓,連午飯也沒怎么用,齊娘娘還以為她是生了病。因為離得近,屋子里的人都聽見了。她有些尷尬地低頭揉了揉肚子。
毓寧笑出了聲,露出一口整齊的牙齒,用牙箸指了指對面的座位,道:“小兄弟,你也坐!
弘歷抬頭瞧了清歡一眼,點了點頭,示意她坐下。
清歡坐下來,用牙箸夾了菜正津津有味地吃著。毓寧拿起酒壺在她面前的酒杯里斟滿酒,道:“剛剛聽你詩背得不錯,可曾念過書嗎?”
清歡嘴里塞得滿滿當當,抬起頭來有些含糊地回答道:“平日里聽著四爺念,不過是記性好,也就只會背這一首罷了。”
“今日能在這里飲酒對詩,便是緣分。”毓寧端起酒杯,對清歡說道:“來,小兄弟,我敬你一杯。”
清歡忙擺手推辭道:“不不不,奴才不會喝酒。再說了,怎么能讓貝勒爺您敬我這樣一個卑微的下人呢?”
毓寧微一挑眉,意興闌珊地瞧了她片刻,才斜斜地勾起嘴角,笑問:“你認識我?”
清歡這才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忙點點頭陪笑道:“以前在宮里有幸見過貝勒爺一次!
毓寧卻笑意更濃:“既然知道我是誰,那就更得給我面子了!闭f著便努了努嘴,示意她端起杯子。
弘歷也給自己斟了杯酒,笑著說道:“與其你敬他,倒不如咱們一起干一杯!
清歡只偷偷地瞪了他一眼,他這算哪門子的幫忙?明明知道她不會喝酒,他還跟著這個貝勒爺瞎湊熱鬧。這下是非喝不可了。
沒辦法,她只好端起酒杯,三人隔桌相碰,她閉著眼睛一仰頭便將一杯熱酒全灌了下去。她從沒這樣喝過酒,以前在宮里,宴桌上就算有酒,也只不過是御膳房新釀的果子酒,盛在小巧精致的七彩琉璃花樽里,她只抿小小的一口,唇齒間只留有果子的清香,甜膩膩的味道。不像今天,她覺得好像吞下的并不是酒,而是一把刀,生生地從嗓子里割下去,火辣辣地疼。
她一面張著嘴用手扇風,一面用手捏了一塊芙蓉糕塞進嘴里,大嚷著:“好辣!好辣!”
弘歷忙給清歡倒了杯茶,毓寧倒在一旁氣定神閑,仿佛是在看熱鬧似的,只夾了口虎皮花生放在嘴里慢慢嚼著,隨口說道:“小兄弟,你怎么像個姑娘似的?”
這不說不打緊,清歡一聽反而被芙蓉糕噎住了,咽咽不下去,吐吐不出來。只一手抓起茶杯,也不管茶水燙不燙,便“咕咚咕咚”地一口氣喝了下去,好容易才將芙蓉糕吞進肚子里去,一張臉卻漲得通紅。
弘歷用手在她背上輕輕拍著,雖是滿眼著急的神色,可卻不言一語。
清歡怕露了破綻,連喘氣的工夫都沒有,忙笑了笑道:“貝勒爺可真會開玩笑!彼念~上沁出一層薄汗,臉上也因為微醉泛起一層淺淺的紅暈。毓寧倒覺得像極了幼時江南進貢的水蜜桃,用吃足了風的帆船沿著京杭大運河一直運至京師,一打開竹編的大筐,里面盛滿了又大又香的水蜜桃,個個都泛著淺淺的紅暈,仿佛能滴出水來,上面還有絨絨的毛,猶帶著新摘時的露水。
毓寧自飲一杯酒,笑道:“我也只不過一句玩笑話,瞧把你嚇得……”又轉頭對弘歷不懷好意地一笑道,“我知道有一個好地方,怎么樣,待會兒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清歡聽不大明白他的話,倒是弘歷,只會意地一笑,道:“難為你才回京沒多久,整天就知道惦記這些事情?磥恚闶翘e!
正說著,忽然樓下鑼鼓喧天,清歡跑到窗前一瞧,果然看到燈隊正從東頭緩緩開來,她笑著回頭道:“快來看,花燈來了!彼粫r開心,早忘了自己男扮女裝的事,剩下兩個大男人在她身后面面相覷。弘歷卻仍舊是坐得四平八穩,一副泰山崩于前而不變色的架勢,只低頭抿了一口酒,笑道:“我說的沒錯吧,帶他出來見見世面!
毓寧也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只遠遠地瞥了一眼那只月下單薄的背影,放下酒杯,起身道:“既然四爺還有事,那我就先走了。感謝四爺的招待,改日定請四爺來府里一敘!
弘歷一直送毓寧到門口,才回到屋里。又命店小二撤下杯盤碗盞,沏了一壺碧潭飄雪來。見清歡仍舊站在窗前看燈,便道:“先過來喝口茶吧,晚上吃了那樣多,喝些茶消食。”
清歡倒是聽話,默默地走回座位坐下,捧著一只精巧的白瓷茶杯,滿屋子都是茉莉花與綠茶的清香。可她卻無絲毫品茶的興致,看著從杯口溢出的裊裊的霧氣,突然幽幽地嘆了口氣。
弘歷坐在她旁邊,用手在她額上不輕不重地彈了一記,笑問:“怎么啦?沒吃飽啊?”
清歡沒好氣,罵道:“你還笑得出來?以后若是在宮里碰到三貝勒,可如何是好?”
弘歷卻不慌不忙地品了口茶,對清歡道:“唔,真是好茶,你嘗嘗!
清歡氣得差點拍案而起,弘歷卻道:“若是日后你見了他,抵死不認便罷,他一個貝勒,還能拿你一個格格怎么樣?你堂堂大清國和碩六公主喬裝打扮成小廝模樣混出宮外吃飯看燈,你覺得說出去會有人信嗎?”
雖是安慰,可清歡怎么聽都覺得弘歷是在挖苦她。不過想想也是,她平日在內宮,是碰不上外臣的,就算碰上,自己裝不認識他就好了。于是便問:“不過剛剛三貝勒叫你去什么地方?你為什么要拒絕?我好不容易出宮一趟,你不去,好歹也帶我去看看啊!
弘歷喝的一口茶差點沒噴出來,哭笑不得地看著她:“你真不知道他說的是哪里?”
清歡搖搖頭:“不知道啊!
弘歷湊到清歡耳邊,只悄悄說了兩個字,清歡就差點要跳起來,紅著臉大罵道:“虧我還覺得他是個正人君子呢!堂堂大清國三貝勒竟然去逛窯……”到底女孩子家面皮兒薄,話沒說完就自己掩了嘴。
弘歷只是笑著看著她,忽然一指窗外,清歡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出去,他卻眼疾手快地吹熄了蠟燭。
清歡慢慢踱到窗前,輕輕地推開另一扇窗戶。只見窗外是無邊無際的深藍的夜空,不知從哪里悠悠地升起無數天燈,紅彤彤的似漫天的大紅燈籠,漸漸去得遠了,只留星星點點的明火,在空中忽閃忽滅,仿佛是銀河墜落。清歡知道城郊有座雁芝山,山上有座雁芝廟,每年上元,京城里的信男信女總是結伴上山,去廟里燒香拜佛,在山頂上放天燈,祈求一生一世,永不分離。這樣的事情雖不能信,但聽上去都覺得極美。
而屋里一片寂靜,被皎潔的月光所罩,仿佛披上了一件白色的絞宮紗。弘歷不知何時已經無聲無息地站到清歡身旁,月光將他們兩人的影子拖得老長老長。兩人都是靜默無語,仰頭看著滿天紅燈。
弘歷忽然問道:“小六,你有什么心愿嗎?”
清歡依舊目不轉睛地看著一尾紅燈,在寒風中搖搖曳曳,終究是熄滅了,飛得那樣高,不知道關外能不能看到?“自從八歲以后,我就已經不再做夢了。如果可以,真想再回到關外去,”她的嘴角漸漸浮起一抹凄涼的笑意,“可就算回去,我也知道,過去的一切都是不可能再回來了,阿瑪,額娘,童年的所有記憶,早都回不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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