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裕親王乘轎回到王府,已是亥時時分。轎子足足繞了半個京城,比平日里多花了一個多時辰。紫禁城里大大小小的街巷早已是車水馬龍,人滿為患,可王府前的街道上卻被仆從清理得干干凈凈,門口的兩尊大石獅子更顯得莊嚴肅穆。
家丁早就通報了上房,裕福晉便帶了幾名家丁立在廊上等候,遠遠地看見一頂八人抬銀頂黃蓋紅幃大轎緩緩行來,便親自迎下階去。
裕親王本就喝了酒,加之剛剛在路上鼓樂齊鳴,禮炮轟轟,他本就是極不愛熱鬧的,心里頭愈發煩躁。他慢悠悠地下了轎,見夫人正笑臉相迎,便壓了壓肚里的火氣,問道:“夫人怎么沒有上街看燈?”
裕福晉一面上前攙著他往府里走去,一面笑道:“年年都是一樣的,有什么好看的。妾身給王爺備了醒酒湯,要不要讓他們盛一碗?”
裕親王擺了擺手,他意識還算清楚,又是習武之身,步伐依然穩健如飛。沿著回廊一直走,經過上房,走至園子中,園子里有一只早年修建的人工湖,此時晚風習習,湖中倒漾起了微微的漣漪,湖面上映出的一輪圓月,便如同打碎的一張玉盤,冷冷地沉入水底。他遠遠地看到對岸老三的屋里黑著,便問:“寧兒呢?”
裕福晉支支吾吾地答道:“容兒和泰兒都上街去了,寧兒……”
裕親王與福晉是幾十年的恩愛夫妻,見福晉這樣子,便已經猜出幾分,忽就上了脾氣,罵道:“這混賬東西,現在越發長本事了,連他老子也敢欺侮!”
毓寧今夜本要與裕親王一同入宮參加外藩宴,可偏偏臨走之時頭痛難忍,裕親王便讓他好生休息,自己去宮中向皇帝稟明緣由。
“王爺莫要生氣,寧兒回京不久,自是該出去好好體會一下京城的風土人情。”福晉忙在一旁勸道。
“風土人情?”裕親王冷笑一聲,道:“他不過是出去花天酒地罷了,還能瞞得過我?看他回來我不打斷他的腿!”
裕王府家教向來頗為嚴厲,裕王爺年輕時是出了名的急脾氣,行軍打仗以一抵十,卻從不諳圣賢之道,管教兒子更是動輒打罵,毓榮和毓泰從小見了阿瑪便順著墻根兒溜,唯有最小的毓寧不怕他。
福晉聽了,便放開他的衣袖,走到一邊去抹眼淚,一邊嚶嚶地哭一邊埋怨:“我就這么一個兒子,你卻把他送到天邊去,幾年來也見不得兒子一面,如今他回來,你對他卻還如此嚴厲。索性連我一同打死了,好歹也教我們母子團聚!”
裕福晉當年嫁給裕王爺時,他已有兩房妾室,毓榮和毓泰都為妾室所生,這么多年裕福晉也就只有毓寧這么一個孩子。裕福晉賢惠,將其他兩個孩子視如己出,但到底嫡庶有別,毓寧雖是幼子,但卻是真正的嫡長子。
裕王爺素來極愛重福晉,見她如此傷心之態,倒也罷了,只是語氣溫柔地道:“夫人你莫要傷心,本王只是在說氣話。只是寧兒這孩子,將來若要繼承我的位子,必得勤學苦練,好好兒下一番工夫,你怎的還能將他當成是小孩子?”
裕福晉一聽,倒也止了哭聲,道:“寧兒這孩子,我當年懷他不過八月有余,身子從小就弱,你不能總這樣逼他。”
裕王爺幽幽地嘆了口氣,方道:“萬歲爺今夜已經下了恩旨,命寧兒留于京中擔任驍騎參領,看來皇帝對寧兒還是相當賞識的。”
裕福晉聽后破涕為笑:“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只要寧兒能留在咱們身邊,我也就心滿意足了。”
毓寧并沒有騎馬,只帶著福子從府里溜出來,兩人一直走到了北大街上,渾身上下竟然隱隱生了層薄汗。福子走得氣喘吁吁,道:“我的爺,這么遠的路,您怎么也不騎馬?”
他只是氣定神閑地笑了笑,這點路,對于他來說,根本就算不得什么。
他曾經一個人徒步走至駐扎大營所倚靠的赤勒山上,在那里俯瞰一個個白花花的軍帳,在濃黑的夜色里,仿佛靜默在蒼涼戈壁上的一座座墳墓。腳走得爛了,他卻也顧不得歇,似乎只有肉體的痛楚才能喚起他心中的麻木。人生最美好的時光,竟全都要賠在這茫茫戈壁上,似乎身體里濃而稠的血,也在一點一點干涸。
仿佛是被流放。沒人問過他怎么想。
他想起最難的日子,他就是那樣,一夜一夜仰望著關外蒼涼的那只月,在心里描摹著京城的樣子,一遍又一遍。仿佛只有這樣,他才能止住心中最要命的渴。
他覺得他其實有些像那個女孩子,只不過他比她要幸運得多,最起碼,他還有自己的阿瑪和額娘,而她,什么都沒有。
可當他如今終于踏在京城的土地上,看著這繁華似夢的九重城闕,十里華燈,一切卻又來得那樣不真實。他心中想起的竟是西北大營里的錚錚烈酒,大漠孤煙。
他仰頭看了看那輪圓月,才想起弘歷總愛騎著馬去關外看月亮,如今看來,關外的月亮倒真比紫禁城的好看。
正想著,只聽福子叫道:“那不是四爺?”
他順著福子所指的方向看去,果真見弘歷正騎著匹高頭大馬,街上人多,馬亦緩步慢行,最終停在了仙炙軒的門口。弘歷身后卻還緊跟著一匹馬,那馬上坐著一個身材瘦小的小廝,瞧那身形,他只覺著有幾分眼熟。
福子正要叫,他卻只一揮手便攔住了。
眼看著弘歷下了馬,徑直走到后面那匹馬旁跟小廝說了句什么,那小廝只沖他一笑,他便一眼就認出那是個女孩兒。
清歡翻身跳下馬,弘歷倒伸出雙臂來接了她一把,那樣子倒像是被他抱下來似的。清歡老大不好意思地說:“你還總拿我當小孩子。”
弘歷也不說話,見她一路策馬而來,凍得嘴唇都失了血色,便解下自己身上的玄色長狐披風披到她肩頭,細細地打了個結。早有店里的伙計出門相迎,見了他來只歡喜地叫了一聲:“四爺,您來了!里面請!”
清歡頗為詫異,低聲問:“他們認識你?”
弘歷笑著點點頭,道:“他們只知道我來歷不凡,跟著旁人叫我一聲四爺罷了,并不知道我的真實身份。”
“四爺,今兒個實在是不巧,望月軒已經有人了。我給您挑了間兒二樓的雅間,一樣地清靜別致。”店里的小二小心翼翼地陪著笑臉說道。
弘歷今日心情仿佛格外好,根本就不介意,只點了一點頭,道:“帶路吧。”
小二引二人從樓梯上去,二樓都是清一色的豪華雅間,他們沿著走廊一直走到最角落的一間。雖比不得望月軒,倒也比其他地方清靜一些。屋里鋪著花色的羊絨地毯,屋中央有一張紅木圓桌。清歡一進屋只覺得暖和,脫了披風掛在角落的架子上。屋子里只微微半開著一扇雕花閣窗,她走到窗臺邊將窗戶掀開,仿佛是小孩子看到了什么心愛的玩具,高興地回頭沖弘歷笑道:“這里正好可以看到北大街呢。”
小二忙道:“是啊,過會子有燈隊經過,在樓上就可以看到。”
弘歷賞了小二一錠銀子,道:“去給我們燙一壺好酒,弄幾碟你們這里的拿手小菜。”
清歡連忙說道:“還要一碟芙蓉糕。”
小二答應著去了,兩人圍著圓桌相對而坐。桌子中央點著一只白紗燈,窗外一陣風吹來,火苗被吹得輕輕跳躍,屋里人影幢幢。
清歡摘下燈罩,見火苗“噼噼啪啪”地上下跳躍著,有一滴極大的蠟淚滾落下來,燭臺上早積了厚厚一層。她伸手拿起一旁的剪刀,慢慢地剪掉燭心。寬大的衣袖滑落,露出她的一小截手臂,弘歷突然就想起古人的一句詩來: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她的手指纖細,在微光中襯出點點指端,弘歷笑道:“仔細燒了手。”
清歡抬眼瞧了他一眼,燭光映在他臉上,勾勒出極分明的棱角,他的睫毛倒映在眼底,一片幽邃。清歡一手支頤,笑盈盈地問:“你今天怎么那么好脾氣,不和人家搶啊?是不是覺得帶著我有些底氣不足?”
弘歷“嗤”得一笑,道:“我哪有你說的那么霸道?聽上去倒像是街頭的流氓混混。”他漸漸斂了笑意,用手籠著那火光,低頭看著掌中的一簇火苗,雙眸中清晰地倒映著她的影子,他的聲音低沉,“這輩子,我也就只搶過那么一次罷了。是因為那晚我在望月閣底下瞧見了你,”他定定地瞧著清歡有些詫異的神情,“我看到你一個人站在二樓的閣窗里,雖是穿著一身月白色的長袍,但我一眼就認出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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