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七弦的獒犬呼嘯出戈壁的時候，九韶嫣尚才出城。

　　疾行！

　　朔風悲吟，暴雪狂躁。

　　九韶嫣的大氅逆風招展在馬后，新建擴寬的黃金商道貫通沿途各城，然而她這一次冒雪逆風，沒有任何中途停頓的意圖。

　　韶輕的兄弟跑到了邯城外嚎叫了一夜，這些戈壁紅狼原先被濃烈的血腥味引誘到屠宰場，緊接著遭到了屠殺隊的圍獵玩殺，被迫流竄逃向邯城尋找韶輕。在此之間從沁嗒木的駐隊到邯城沿境，他們竟然沒有聽到一絲有關屠殺的上報。

　　九韶嫣在疾奔，一路沉默。

　　這支隊伍一路沉默。

　　一旦這條消息坐實，帶給乞幫的打擊甚至將超越邊城一戰。戈壁被屠乞幫駐隊為何沒有動？承諾保護戈壁的少主為何遲遲不到？整個乞幫如今五分之二的漢子都出自沁嗒木，九韶嫣得到的質疑聲將超越任何時候。比起被從外部擊垮，內部的分崩離析更加可怕。

　　一路速奔直到緊接戈壁邊境時，韶輕突然調轉馬頭，側沖出去。

　　九韶嫣隨之轉了方向跟上，鐵木由緊跟在后邊，緊促的問道：“是這邊嗎？他們在這邊嗎！”

　　“是血的味道。”韶輕疾策不停，斗篷的兜帽被狂風卷滑在后，露出他隱約危險的神情。鐵木由在風中猝了一聲，更加用力的抽打在馬后。

　　他們都在壓抑憤怒。

　　這樣策行不到一個時辰，就連暴雪中難以喘息的鐵木由都聞見了血腥味。眾人的馬漸漸放緩，停在了一處村子外。

　　哪怕雪下如此大，仍舊沒能掩藏盡所有的血跡。撩起的帳簾空落落的飄蕩，殘破不全的肢體半沒大雪，流蕩的風沒有遇見任何生息。

　　九韶嫣下了馬，走進去。

　　韶輕蹲身扒開地上的積雪，果見馬蹄印。緊接著他從拂開的積雪間看見了凍僵的手臂。青紫的凍痕合著污血，韶輕在斷口處仔細端查半響。

　　“是彎刀。”

　　他和悍匪們交過手，了解這種切痕。

　　鐵木由喉間干澀，張大眸巡視整個村落，他艱難的上前幾步，“屠殺......他們真的是在屠殺。”腳邊踢到的堅硬似乎是人的身軀，他踉蹌著退后一步，臉上滿是倉促的痛愕。他道：“......是屠殺啊。”

　　九韶嫣扒開圍欄，腳下踩著的觸感與眾不同，她跪下去推開雪，看見被馬蹄踐踏成碎泥的東西。猛然充斥到胸腔的東西翻滾卷雜著怒氣，她指尖凍得發顫，沖涌到喉頭的嘔吐感被生生壓下去。她張開嘴喘息，眼角熬的通紅，用力推撥開四周的雪。

　　碎肉和污紅混雜在這個馬圈，越來越多的凍塊被撥扒出來，她甚至看見了細短的手指。

　　這是孩子。

　　這個馬圈里被虐殺的全部都是稚子，像牲畜一樣的被追趕，敲了鐵掌的馬蹄兇狠的踏在骨肉上，一旦倒地就沒有再起身的可能。

　　九韶嫣大口大口的呼吸，胸口緊促的錐痛和愧疚埋沒了整個頭腦。她跪在雪中，手指觸摸過這些凍塊時似乎還能聽見稚子的哭喊。

　　她做了什么。

　　她竟然把這樣毫無防備的土地丟在這里，任由他們被撕咬踐踏！

　　韶輕陡然扳過她的肩膀，看見她惶恐失色的月眸擁擠著眼淚。

　　“......啊......”九韶嫣喘息的口中什么也說不出來。

　　“少言！”韶輕喝斥著扣緊她肩頭，“不是你的錯，誰也不會料到還有人會對戈壁下手！”

　　九韶嫣握緊的雪流化出掌心，她張大的瞳眸中暴風驟卷，她道：“我違背了承諾，我引來了惡犬。”

　　“沒有你他們終究有一天也會到這兒來！”韶輕拽緊她，“你不能跪在這里，你得去追兇手。”

　　九韶嫣張張口，頹然的液體滑過頰面。她遲鈍又陌生的去抹，指尖要摸到臉頰時突然用力的抽過自己的臉。響亮的巴掌聲狠力的打在臉上，她眼淚還在滾，可是她卻咬緊了牙，像是沒有察覺到濕意。

　　“找到他們！”她啞了嗓子，風暴爆開在眼中，啞聲的像是尋仇的刀。“找到他們！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找到他們！”

　　怒風咆哮蒼野，找到他們的嘶聲像是糾纏的夢魘。

　　正靠在雪坡下的男人抖了抖袍角，露出暗紅錦裘的手指白皙，打旋在自己同樣白皙的下頷，殷紅的唇彎翹。

　　“已經完了嗎？”他靴底用力碾在漢子的手指，骨裂的咯嘣聲逗笑了他，他道：“你們真是白霂的好兄弟，這樣都不肯開口說一個字。你該驕傲了，可是我的耐性已經被耗盡了。”

　　彎刀垂直下去，刀口鋒芒停在漢子已經斷了的指邊。

　　“我問你一句，你就答一句。如果我聽不見，就讓手指替你回答。”

　　漢子麻木的眼渙散，不知道有沒有聽見他的話。驚人消瘦的人渾身沒有一處地方還能拱他自理存活，他被吊著半口氣，陷入了修羅的折磨中。

　　“白霂是個軟弱的廢物，對不對？”

　　沒得到回應的刀口毫不留情的下壓，漢子額角的青筋抽搐，像是感受到了痛楚。

　　男人笑了笑，“手滑，那么我們直接進行下一個問題。你知道什么吧，關于這個少言，嗯？”鋒利的小虎牙露出來，他依舊沒等到回答，殘忍的刀鋒這一次緩慢的碾過手指。胡蚩悶哼著，手臂輕微的抽搐。

　　“不要再讓我殺人了，這世間充滿愛不好嗎？你這樣讓我很為難，作為叛徒卻像個硬漢，而我明明正義卻如同罪犯。南域砸了不少金銖來養活你們，你們卻對著個落魄將門兩肋插刀。這么欺負南域真的好嗎？讓我太不愉悅了。”

　　刀口不斷地下碾滾壓，漢子的抽搐越來越明顯，最后一根手指時男人停了手，殷紅的唇惡劣的揚起。

　　“糟糕，忘記了，你的舌頭已經被割掉了，沒法回答我啊。不過這樣的身體留著也是累贅，我替你消磨干凈，可不要太感激。”

　　漢子眸子瞪在他臉上，這張臉明明長得鮮烈干凈，行事卻令人不寒而栗。

　　彎刀插入雪中，血稀疏的淌滑。男人收回腳，道了聲無趣。四下游走的斥候回到雪坡后，對男人低聲道了句什么。

　　男人抬起的眼終于亮了。

　　——＊——＊——

　　鐵木由正帶著九韶嫣的調令前往邊城。

　　大雪壓境，馬在雪野中的前行速度明顯不足商道的一半。雪已經沒到了馬膝，再這樣下去他不知何時才能到達邊城，一旦耽誤，九韶嫣與韶輕就要被困戈壁。

　　鐵木由輕嘁了一聲，在馬背上環視四下，尋找能迅速前行的辦法。

　　用跑的更加不行，他又沒有真氣一說，跑起來還不如馬。

　　怎么辦？

　　難道就這樣一路磨蹭到邊城嗎？

　　正在思索間雪中忽地跑出幾匹戈壁紅狼，顯然是餓久了，嗅著生肉味來的。鐵木由看見它們，腦中靈光一閃。他翻身下馬，對著紅狼們扯了扯自己的披風。

　　“這是韶輕的味道，韶輕你們記得嗎？就是你們大哥。”他一邊說著一邊上前，謹慎的將披風脫下，丟到紅狼們腳下。為首的老狼呲著牙警告他后退，鐵木由抬起雙手示意自己無害。老狼垂頭在披風上嗅了嗅，像是辨認。鐵木由繼續緩慢的向前移動，他放低聲音，道：“餓了吧？我這里有吃的。”

　　老狼喉中嘶了幾聲，鐵木由回頭看了看那匹兩股顫顫的馬，猶豫一瞬，還是下定決心的對老狼做了手勢。

　　“我的馬給你們吃，你們拉我去邊城那片如何？”

　　老狼湊近了些嗅了嗅他，鐵木由心想自己臨走時怎么沒緊緊擁抱一下木板臉呢！

　　紅狼們聚集在他身邊，鐵木由盡量讓目光溫和不帶殺氣。老狼啞聲呲牙，倏地撲出去，躍撲在馬的后臀，獠牙兇狠的咬進馬的背部。馬痛嘶一聲，倉促欲逃，不料四下皆被紅狼圍住，它嘶律的揚起前蹄，在驚慌被紅狼一擁而上。

　　風雪撲打在鐵木由臉上發間，他俯身撿起披風，背過了身，沒有再看。馬的痛聲嘶律響徹耳際，他握緊拳，最后又無奈松開。

　　沒出半個時辰，套著韁繩的三匹紅狼飛奔著沖破大雪，飛速的接近邊城。鐵木由坐在卸下的馬鞍上被飛拖著在雪上滑行，被狂風吹僵了臉，勉力控制著方向。

　　“左邊！”他大喊著，口中灌了風含糊，他只能用力拽動左手的韁繩。撒野般的紅狼迎風嚎嘯，轉了方向直驅前沖。

　　這些家伙太快了！

　　鐵木由在狂風中大聲的笑，心口撲通的是被這些狼喚醒的狠勁。被屠殺的殘象刻映在他胸口，噴嗆出的怒氣澎湃無處發泄，統統變成笑聲埋沒在狂風和大雪中。

　　被困在雪中的騎隊突然紛紛抬頭，男人眼力極好的看見什么東西飛快沖來。他座下的馬不安的躁動，他拍了拍馬頸，繞有興趣的問手下。

　　“那是什么？”

　　手下盯了半響，直到已經靠近了才確認。“是那些戈壁紅狼。”

　　男人側頭，清晰聽見了大笑聲，他白皙的下頷略仰，頓時笑了：“有意思，竟然有這種辦法。有了這些狼，整個黃金商道都能迅速清理干凈。”正說著，他陡然拍在馬背，整個身形飛掠而起，他一腳踏在手下肩頭，猛力躍躥出去。

　　紅狼忽然偏離方向低嚎起來，鐵木由用力拽動韁繩都沒法轉回方向，他道：“邊城在那邊！”

　　可是紅狼們已經不再聽他的了，它們奔向另一個方向，隱隱有些像逃跑。鐵木由察覺到不對，他回首想看，怎料一襲暗紅色赫然就在他身后咫尺！

　　“有意思。”男人年輕的聲線朗潤，他微彎的眸子迫緊在鐵木由眼前，其中的戾氣和危險暴露無疑。

　　這個人有問題！

　　鐵木由確信的拳頭剎那已經砸了出去，對方抽身，一腳踩在他拳上，整個身軀像是靜立在他拳頭上。

　　“這個招呼打的太失禮了。”暗紅輕裘鼓動在風中，腰側露出的彎刀還有沒擦盡的血跡。男人殷紅的唇彎動，對鐵木由道：“你讓我十分的不悅。”

　　彎刀！

　　鐵木由抬起的眸中赤紅一片，他翻手扣住男人的腳踝，猛然拽扯砸向雪地。

　　男人不以為意，正備掙開，豈想抓在自己腳踝的力道竟然大的可怕。他眉間一皺，已經挨到積雪的錦裘一翻，彎刀鏘聲插撐在雪中。

　　“雜種。”男人頓時色變，眉間陰郁戾氣彰顯無疑，“雜種豈敢碰我？！”

　　鐵木由一腳踹在彎刀側面，將他整個身形掄扯半空，再竭力砸進雪中。

　　“爺爺終于找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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