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四十五 柳暗花明
纖手倏地收回。
云雅臉色有幾分白,她咽了幾口唾液,目光盯在水中流蕩的墨發。血翻涌鼓出,她手上還沾了些。
……死了嗎?
她慢慢伸出手。
她聽見了尊上的蒼鷹嘯聲,本打著拜見尊上老人家的主意,卻不想正看見九韶嫣和尊上動手的那一幕,心下駭然,不禁想起自己在邯城路上輕辱過這個女子,若是她見到自己,那自己可還有活路?愈想愈怕,還不及逃開,便見她摔滾到這里。尊上折斷了她的腕骨,她已重傷,自己何不借此時機徹底抹殺掉這個威脅?
伸出的手落在九韶嫣的后肩,云雅伸頸,就要拉出她看看是不是死了。就在這一剎那,水花頓濺,九韶嫣的手猛然卡在她喉嚨,力道之大令人咋舌。云雅措不及防,扒著喉嚨拼命掙扎,九韶嫣喘著息,濕漉漉著發,月眸盯著她生寒。
云雅驚恐著,喉中越來越收緊的感覺告訴她,這次真的快要死了。她被卡的嗆出眼淚,面色已經開始蒼青。九韶嫣胸口劇烈起伏,手也抖的厲害。
輕微的卡聲在急流奔馳中細不可聞。云雅的眼神散渙,垂下了手臂。九韶嫣也松開手,汗水和水珠淋漓。她抱著劇痛的右臂,一頭栽進水中。迸濺的急流一沖,身體便隨著水流離開了。
天際沽藍泛泛,蒼云半掩。九韶嫣看著天的月眸恍惚,神識漸漸地模糊。水聲激蕩,她就這樣昏了過去。
不知身向何方。
方才的草叢簌簌,有人尋來。
雪白的皂靴停在云雅尸體旁,他翻過尸體,目光看見了她喉嚨處的指痕。
“時候不久,應能追上。”云深轉過頭看向身后的月白,“師兄,追她嗎?”
檀香淡淡,秦歡淺蹲身,手指抹過水岸濕土上的血跡。他順著急流望下去,依稀還能看到沿岸殘留的血絲。
“召令玄云城中七紋弟子,追。”
“殺?”
“活捉。”
“師兄。”云深蹙眉,“你不會真的對她……”
“阿深。”秦歡淺將手指浸在水中,緩慢的磨碾干凈。“這女子牽連的干系大了,若本王沒猜錯,恐怕連九重王宮里的那位也和她脫不了干系。她的出身將是改變當下帝都各勢力對峙的火線,她是藩王世族甚至清流一派的威脅。”他輕笑,“要殺她的人不計其數,她會成為我們面對各方最大的籌碼。老天給了我們先發制人的契機,所以她不能死。本王對她如此,你覺得如何?”
“她是——”繞是云深,也不禁變色。
秦歡淺起身撣袖,“追吧。”
——*——*——*——
很久以前。
已經記不清多久以前了。
長皇女在星芒細碎的夜,蹲在層疊色姝的花叢里,月眸彎彎著,對她又小又軟的幼弟輕聲哼唱曲子。
那是首來自水鄉南域的曲子,調子清麗婉轉,詞藻優美雅琦。她偷學不久,唱起來還有些拐,可是笑容很甜,邊唱邊在掌心輕打著拍子。韶軒那時候還很小,小到還在呀呀學語,黑亮透徹的眼睛盯著他皇姐,咧著才長出小小米牙的嘴,笑咯咯的拍手。
“人繞湘皋月墜時。斜橫花樹小,浸愁漪。一春幽事有誰知?東風冷,香遠茜裙歸……【1】”
花叢簌簌,有個男孩拂花來,逆光中看不清他的臉。或許她看清了,但卻又忘記了。她還在唱曲子,男孩駐步看著她,似乎有些傷心。陰影和星輝交錯斑駁在他的發間肩上,他伸出手,指尖夾折的花要落在她的發間。
可是韶軒忽地哭鬧起來,奶聲奶氣的抱住她,沖男孩大哭,抱著他皇姐,仿佛這人過來就將帶走她一般。
長皇女溫柔的撫韶軒的頭,軟聲哼調哄著他。她抱起他,在懷中輕搖著,韶軒逐漸停下哭泣。他在皇姐身邊總是很乖巧,他攥著她垂下的發尾,悄悄睡去。
男孩子蹲在一旁看,卻只看著長皇女。長皇女哄睡幼弟,側頭對他莞爾,小聲道:“你是誰?”
你是誰?
“你是誰啊?”有人趴在九韶嫣耳邊,糯糯的問:“你醒來啊……你睡了好久呢。”
夢像碎開的星海,什么都沒有了。
心口沉重的酸,連帶著眼也有些酸。
九韶嫣想抬手掩住眼睛,可是雙手沉重,根本動抬不起。她側開臉,淡淡呼出口氣,睜開眼。
“你聞到了嗎?”趴在她頭側的小姑娘瞇笑,“哥哥帶吃的回來啦,你也肚子餓了嗎?”她摸了摸自己的小肚子,粉軟的小臉上羞澀,“我分給你吃。”
“六兒。”少年的喚聲隨著推門聲一起,“又在打擾人家休息,快來哥哥這里。”
六兒爬起身,從榻上直撲進她哥哥的懷里。“哥哥!”她歡笑,“人家醒了!”
“人家?”少年望向榻上,見九韶嫣不動,不禁失笑,點了點六兒的額。“亂講,這個姐姐還在睡。”
六兒輕咦,回頭好奇。“明明睜眼了呀。”
少年抱著她,轉身退出房中。“噓,不要吵到這位姐姐。哥哥帶了糯米糕回來,趁熱吃。”
隨著糯糯的一聲哇,糯米糕的香味彌漫起來。屋外是小小的溫馨,屋內月眸再一次睜開。
九韶嫣有些艱難的翻過身,直面向榻側不遠處的舊銅鏡。銅鏡模糊,她只能隱約的看見自己被包成了粽子。除了臉還露出來,其余地方幾乎都被包裹住了。包的還不是白布,而是五顏六色的舊布。雖然很舊,但都很干凈。
噢。
想起來了。
她和云木干架,被狠練了一頓,差點死在那個叫做云雅的姑娘手中。順流到了這里嗎?
屋內除了張榻還算新,其余擺設都是陳舊磨損的,可見主人家并不富裕。她只聽見叫六兒的小姑娘和她兄長兩人的聲音,這個家里空蕩蕩,人少的可憐。
她躺在榻上動不了,只能張著眼睛發呆,腦中不斷反復著是和云木交手的過程。這是相當好的歷練經驗,她不想放棄從中汲取到的益處。可惜她如今動也動不了,更別提提刃試試自己如今的身手。
這樣躺了很久,肚子咕嚕嚕的叫。她百無聊賴的轉動著眼珠子,看見了屋頂上的蜘蛛網。網上有幾只小蟲,還有一只肥胖的蜘蛛。蟲子振動翼翅,網黏在它身上,它拼命掙扎,看著蜘蛛一步步逼近。
九韶嫣看得仔細,看著看著,網絲交錯,忽然浮現出士棋的棋盤。蟲子就是她,蜘蛛就是玄云宗。
“亂棋是天下局,你下,不斷下,撞的頭破血流也總有察覺出路的契機!”
李奕的話就在耳邊,月眸突然亮了,她緊緊盯在蛛網上,腦中卻棋走飛快。
對。
就是這樣!
她落在了玄云宗強大的蛛網上,任何動作都被他們察覺通曉。他們在尋找,在逼近,在意圖吃掉她。那么她呢?她落在網上,蛛絲纏身,殺了云雅不算事,可是玄云宗不會姑息她三番五次的上門挑釁。云木會懷疑嗎?秦歡淺還要抓她嗎?答案是必然的!抽身已經是不可能,那么,她該如何呢?
蜘蛛已經緊貼到蟲子身側,長臂夠踩,蟲子掙扎著,振翼,振翼,不斷地振翼!蜘蛛大張著穴口,就要咬住它。可是蟲子猛地展翼,掙斷蛛絲,雖然還被黏絲糾纏了雙翼,卻撲朔著飛撞在蛛網。纖絲勻稱的蛛網被撞的七零八落,蜘蛛被混亂的蛛網擾的團團轉。
九韶嫣閉上了眼。
腦中情景如棋迅猛掠過。
房門忽開了。
“姑娘,”來人是少年,他并未靠近,而是立在門側,躊躇一下道:“你……醒了嗎?”
九韶嫣腦中崩開千絲萬縷的線,她閉眼穩了穩心神,才道:“嗯,醒著。”
少年清晰地舒出口氣,道:“那……你吃些糯米糕。”
九韶嫣靜了靜,皺起眉。極力苦思的后遺癥又上來了,腦袋抽疼的厲害。她忍了半響,才輕輕道:“多謝,多謝你。”
碗被置放在榻側,她眨眨眼,看見一張干凈清秀的臉。是個眉清目秀的少年,皮膚頗白,褐衣潔凈。
怎么說呢,見過蕭野的清俊、秦歡淺的邪肆、陳真的恣睢、云深的謙和,突見這么一個干干凈凈好似白菜的少年,九韶嫣有一種肉吃多了忽嘗清爽小菜的唐突感覺。
這個,膚色比她還白啊。
“……你是姑娘嗎?”她看了半響,忽地問他。
少年白皙的臉騰地紅了,有些緊張的結巴,卻飛快地搖頭。“在……在下是男兒……真的是男兒……”
九韶嫣立刻彎眸道:“唐突唐突,是我唐突,對不住。”
或許是她的笑讓人無法生出惡感,少年雖臉紅,卻未生氣。“無……無礙……”他搗著碗里的糯米糕,喃喃道:“……總……總有人……認錯……無、無礙的。”
九韶嫣覺得這少年真是靦腆啊!相較之下梟主大人簡直能稱妖了。可是恩人您能不搗米了嗎?搗成米糊……她干咳了一聲。
少年恍然驚醒一樣,舀了碗里的軟軟的糯米糕遞到她唇邊,在她望去時又紅了臉。
“你……不便……只能如此……”
九韶嫣老實的收回目光,一口一口吃凈勺中糯米。房中安靜,她似乎聽見了滴答的雨聲。
“是下雨了嗎?”
“……是……是的。下了一日了……這里的秋日就喜下雨……”
九韶嫣想起了在深谷中的秋,下雨天她和師父做什么呢?一人一泥壇的酒,坐在洞中為了某個政題或派系爭吵的臉紅耳熱。或是被扔進谷底,在叢林里被悍獸追著逃藏。
從未好好看過一場秋雨。
“你……你想要喝水嗎?”見她發愣,少年有些局促的詢問。
九韶嫣搖搖頭,“多謝你,你,我該怎么稱呼?”
“叫、叫在下……在下阿德就成。”
“阿德。”九韶嫣念了一遍,見他臉紅,不禁打了個口哨。“呦,阿德。”
阿德臉頓時紅的像蘋果。
噢。
九韶嫣挑了挑黛眉,越發覺得這孩子真愛害羞啊。
***
【1】:選自《小重山令賦潭洲紅梅》,姜夔姜白石作。婉約詞派中,我尤愛白石,也只愛白石。此詞全文如下:
人繞湘皋月墜時。斜橫花樹小,浸愁漪。一春幽事有誰知?東風冷,香遠茜裙歸鷗去昔游非。遙憐花可可,夢依依。九疑云杳斷魂啼,相思白,都沁綠筠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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