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三 人道江湖
海浪的拍擊聲從鐵鑄的窗口傳出來，月光淡淡的覆在這個牢籠的地面，像是深秋中微寒的霜。
牢籠中形色各異的少年們蜷縮各處，餿飯混合著其他各種味道彌漫在這里，他們大多眼神空洞，寂靜的像是死人。最靠窗的邊角，單曲一條腿的清俊少年正扶膝望天。
窗口太小，他只能看見方寸星幕。月光浸灑在他微仰的臉上，修眉深目，端的是種淡然處之的從容。
這牢籠坑洼的糙地面下是鯊幫的藏冰幽井，入夜后牢中更加凄寒。海浪聲夾雜著咸濕，等到潮漲時，海水就會從牢籠下的輸水道灌進來，牢中人就得浸在愈加刺骨的海水中一直到潮退。
這些少年都是鯊幫從各地挑選來的貧民小子。鯊幫幫主松老膝下無子，鯊幫為挑選出最佳的少幫主也是煞費苦心。他們有無數(shù)個這樣的牢籠，每日天明時，就將這些少年們驅(qū)趕到鯊港地下巨大的角斗場，唯有勝出者才有饅頭和草席。每日入夜時，就將這些少年們?nèi)氐嚼位\里。如此反復，每日都有人倒下，倒下的少年會立刻被清理出去，剩下的人只有更強。
今日有饅頭和草席的是蕭野。他只看窗外，并不在意四下不懷好意的目光。
廝殺冷厲的狼會在乎幾只吠聲聒噪的狗么？
可惜這些野狗們悄悄交換著目光，無聲的爬起身，形成個包抄靠過來。
“喂。”其中一個身軀壯實的少年一腳踹翻地上的木盤，兩個白面饅頭咕嚕嚕的滾了出去，灰撲滿了雪白，讓后邊瑟縮的少年們不自主的吞咽了抹口水。
“才來就這么囂張，聽說你今天很狂妄啊。”他們每次從角斗場回來都是打散重組，但這個蕭野絕對是個新面孔。
有人的地方從來不乏江湖，他們雖然還年輕，但已經(jīng)有那么幾分狠厲的猙獰。這些少年中比較強的人自然不乏擁護者，顯然，這個新來的蕭野已經(jīng)讓某些人感到緊張，所以他們索性狠狠心，要在牢籠里打斷他的手腳，讓這個威脅盡快滾出去。
蕭野收回目光，幽深的狹眸盯在少年身上，無波無瀾，卻讓對方脊骨上竄出冷顫。
“滾。”殺意平靜的充斥牢中。
他們知道新來的是個硬茬，也知道今夜的囑托十分棘手，可是已經(jīng)夸下的海口象征著少年的臉面。為首的少年一咬牙，大聲嚷起來。“做掉他！我們?nèi)硕啵弦惨纤浪 ?br />
他們從腰后摸出偷藏的簡陋石器，大都是磨出來的匕首。這種東西不會讓人直接致命，但粗糙的匕首插進人體中的滋味會比鋒利的刀刃更加痛苦。用這種東西來割斷經(jīng)脈，還不如一頭撞死來的輕松痛快。
蕭野僅僅是坐直了身，手扶在曲起的那條腿上。沒人敢直視他的狹眸，那雙眸子太寒冷了，僅僅是看一眼，他們握兇器的手都會不由自主地發(fā)抖。
“做、做掉他！”為首少年大喊一聲，手中石匕直沖蕭野的眼劃去。
只要沒了那雙眼，心底的惶恐和畏懼是不是就會少一些？
可惜他永遠也無法知道。
手腕處被人擒拿住，僅僅是這一個瞬息，他壯實的身軀已經(jīng)被猛力的摔撞上牢籠的鐵欄，他連聲音都沒出，滾滑到地上，再沒爬起來。
巨大的聲響驚動了整片牢籠，少年們擁擠在各自的牢籠邊，扒在鐵欄，沖他們這里打起口哨，好事又激動的叫囂。
“殺了他！李愣頭，爬起來殺了他！”
“打啊，不是陳哥的跟班么，怕他個鳥！”
“快上，快！”
肆意的叫罵夾雜著口哨，他們拍著鐵欄，興奮的像是群聞到血腥味的犲狗，猙獰的延著腥臭的口水，兩眼發(fā)光的等待一場激烈的廝殺。
被刺激到的少年們瘋了一般的沖擁而來。蕭野從始至終連眼角都不曾動過，他站起身，右手一把扣住刺來的手腕，左手一拳狠砸在對方臉上，鼻梁的斷裂聲帶出濺起的血。緊接著回身一腳踹在偷襲者的胸口，他拿住對方的肩頭，肘狠厲的撞斷了肋骨。動作干脆生猛，全然的街頭打法，他根本沒用任何武道技巧。
狼撕咬的兇悍，卻從來不會暴露所有。他顯然不想告訴鯊幫他所有的籌碼。
最后一個人被他慣按在鐵欄上，卡住了喉，對方還顯青澀的臉上生動著對死亡的恐懼。蕭野自始至終神情漠然，狹眸從鐵欄看了出去，緩慢的掃過一眾叫囂的犲狗們。
被那雙眼掃到的人都退了退，方才還興奮紅眼的少年們寂靜的像是被卡住了喉嚨。
咔嚓的斷頸聲刺耳，鐵欄上驚恐的少年定格住神情，滑倒在地上。
蕭野俯身在他的衣服上擦干凈手上的血跡，轉(zhuǎn)身撿起了先前的饅頭，撕去外皮，一口一口的吃下去。
他們明日還要在角斗場上廝殺，蕭野不認為自己已經(jīng)強到不需要進食。
周圍寂靜的可怕，他們小心翼翼的屏住呼吸。蕭野就在一片驚恐的目光中吃完饅頭，氣氛詭異的可怕。他坐回窗邊的位置，斂眸假寐。
那種漠然的神色，從容的姿態(tài)，和強悍的身手，再次讓整片牢籠里的少年打起寒兢。
“這孩子叫什么。”一直駐步在牢籠盡頭的銀發(fā)老人雙手負背，半耷拉著的眼皮像是睜不開的疲懶，只是偶有抬起時，精悍駭人。
這是北海的無冕之王，也是西疆三大巨頭之一的鯊幫幫主，人人敬稱的松老。
“回幫主。”他身后的中年男人擦拭著汗，胖手笨拙的翻著名冊，“噢，在這。他叫蕭野，是從沁嗒木戈壁那邊進來的。這幾日饅頭可都是他的。”不知為何，在這般陰冷的環(huán)境中，這人竟在不斷地冒著汗。
“姓蕭？”松老眼中一動。
胖子又抬袖擦拭著額角，搖搖頭，“東地那邊沒聽說過這么個名字，應(yīng)該不是蕭家什么人。況且他可是和一群難民混跡來的，蕭家子弟，怎么著也不會這么作踐自個。您放寬心，我看他還成。”
松老沉吟著嗯了聲，背在身后的手掌中緩緩轉(zhuǎn)動著鐵沙球，“既然如此，那就讓他和陳真他們呆在一起。若是壓的住，那就是他了。”他轉(zhuǎn)身向外去，和身后擦汗的胖子不急不慢的說話。
“我倒是越來越老咯，你說你，你早些時候若是和秀秀有個兒子，那我又何必這般的大費周折。”
“……這不是強扭的瓜不甜嗎。”胖子夾起名冊，汗珠子咕嚕嚕的往下掉。“再說了，您要真這么想要，再生一個不就成了嗎？您就是嫌麻煩，非得找些窮小子來。”
“你懂個屁。我都這么大的年紀還折騰什么，收一個資質(zhì)好，又有心的，不比我自己生來的容易？”
“這倒也是……”
——*——*——*——
潮水滴答下洞口的巖石，一下下，在寂靜中分外明顯。暗潮在洞中的沙灘上撲打，幾絲暗紅色被沖刷上岸。一只手探出水，扒住了沙地上的突巖，人身陡然翻出水面。
蕭野呼吸急促的趴上沙灘，露出海水的后背赫然是可怖的爪痕。墨衫破爛，精瘦結(jié)實的脊背上三道血肉模糊的抓傷。他撐起身，將外衫脫下，撕去里襯。布料和血肉粘黏在一起，撕扯掉的過程中抽痛，海水咸咸的浸泡過傷口，連呼吸都會牽動起痛感。但他清冷的面上沒什么痛苦神色，僅回頭盯緊暗潮的撲打。
發(fā)梢滴濺下水珠，蕭野的手掌緩緩覆在了后腰。狹眸半瞇，幽深中凌厲警惕。
海水翻浪，除了潮水的撲打聲，似乎再無其他。
蕭野紋絲不動。
海潮一遍遍的進退，洞口的水滴似乎都凝結(jié)靜止了。他不斷的調(diào)整氣息，任憑發(fā)上的水珠滾滑下頰面，任憑背后的灼痛火辣難耐，只盯著水面。
“噗。”一人在水中冒出頭，抹了把臉，大聲不滿。“你還真是有耐性啊，老子在水里都快憋死了，你竟然連破綻都沒給我一個！”
蕭野覆在后腰長刀上的手拿下，終于坐下在沙灘，神色尋常。
那人細眉長目，長的頗顯嬌氣，但右眼之上一道深刻的刀痕硬是讓這面孔添上了許些恣睢囂張。他涉水上了沙灘，不客氣的坐在蕭野身旁，伸頸看見后背上猙獰的傷口，夸張的大叫一聲。“難怪水里一股血腥味濃郁，原來是從這兒來的。你不會死吧？這么大的口子，肉都翻出來了。”
蕭野連眼都不曾抬過。
“你可千萬別死啊，你是老子的搭檔，你要是被干掉了，老子一個人也干不過蠻牛！”他說著打量蕭野，沒見到什么慌張和害怕，不禁訕訕的雙手撐后。“搞什么……老子就沒見過你這張木板臉有過什么情緒。不過能從蠻牛的鋼爪下逃出來，你也算是位爺了。”
這人叫做陳真，是蕭野通過牢籠角斗后的新遇到的人。如今他已經(jīng)不需要再去角斗場了，而是有了固定的房間，就和這個陳真共處一室。正如陳真說的，他們的確是搭檔。和他們一樣的兩人小隊還有十幾個，都是通過了角斗場的好手，也是鯊幫挑選的重點。
他們每日就是不斷的小隊斗殺，今日遇到了個強手，蕭野也受了不輕的傷。
“你想的太多。”蕭野撕開外衫，用來給自己止血。“蠻牛已經(jīng)死了。”
陳真倏地張大眼，“你，你殺了他？”
蕭野伸手在海水里摸索，扯出一條極細的絲，緊接著吊在水中的鋼爪被拽扔在了陳真腳邊。
“你這家伙……”陳真拿起鋼爪，看著爪尖銳利的鉤弧。“你竟然殺了蠻牛，就用那把爛銹刀？”
“不是。”蕭野勒緊傷口，伸出右手。手背上青紫抓痕可見當時的激烈，“我卡斷了他的喉嚨。”
陳真猛然起身，退后幾步，目光驚愕的看著蕭野。
他在這里的時間比蕭野長，沒人會比他更了解那個叫做蠻牛的家伙有多彪悍。要知道，他總計換了六個搭檔，統(tǒng)統(tǒng)都是死在蠻牛的鋼爪下。陡然聽見一直強橫的障礙就這么死了，他心口有些怦怦跳的不確定。
更何況還是被徒手卡斷喉嚨。
蕭野站起身，開始向洞深處去。“跟上。”他沒回頭，語調(diào)還是一如既往的清冷。
陳真甩手狠狠給了自己一巴掌，暗罵一聲沒出息，抱起鋼爪追了上去。
“野老大，”他怪叫著打了個口哨，“做我老大怎么樣？我跟你混。眼下蠻牛都死了，那東南片區(qū)的牢房就是咱們說的算。老子看北邊那些家伙不爽很久了，怎么樣？干他們吧！喂，老大，老大你有沒有聽我講話……”
蕭野皺起眉，“閉嘴。”
“吶吶吶，”陳真將鋼爪纏了幾圈掛在頸上，吊兒郎當?shù)呐e起雙手。“我是說真的，你真不考慮北擴勢力范圍？這可是日后的大助力。好吧好吧是有我的那么點私情，可大體還是為你著想嘛。”他不正經(jīng)的神情一頓，眸子精光一瞬，“畢竟，就是做了少幫主，也不能當個傀儡不是？”
蕭野看向他，他正瞇眼笑的一臉無害。
果然。
雖還沒能見到他出過手，但光是聽聞就已經(jīng)足夠了。蕭野知道，他換過的六個搭檔都死了，可每次他一定是毫發(fā)無損。是個非常有聰明的家伙，懂得審時度勢。
和聰明人一起總會有更多機遇和運氣，蕭野不打算拒絕。
“那就做。”他伸出手，和陳真在黑暗中輕擊一掌。
“干掉北區(q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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