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 46 章
春暉堂中極靜。
考課只限所學的《大學》部分, 魏夫子僅出兩題,一道小題,一道大題。小題考的是基礎, 大題則只有一句話來求解, 考的是個人對經義的理解能力。
女孩子們在家中幾乎皆有女夫子教授,考課卻都是頭一次,個個神情凝重地在紙上答題,連午食也是在魏夫子與助教的監督之下用的。
散學鈴一響,魏夫子立刻起身收卷,不許人再作答。
待夫子一走,女孩們紛紛倒在桌案上。唯有林詩蘊不同, 匆匆忙忙地離開。
“她怎么了?”最關注自己的人永遠是自己的對手, 許清如掀了掀眼簾隨口問。
“該不是被我們煩的吧?”談漪漪小聲嘀咕,她這日每每散學與周寅一同到林詩蘊那里學習, 后來沈蘭亭也加入其中, 林詩蘊也默認了她們的存在。沒想到她會在考課完后突然離開, 難不成是忍無可忍?
沈蘭亭為她解釋:“不是吧!今早她家人傳了家信來,今日早早回去應當是處理家事。”
許清如輕哼一聲。
周寅笑盈盈地聽眾人說話,側首問談漪漪:“漪漪,你今日去躬行樓么?”
談漪漪搖頭:“我想回去繼續看上回借的算學書, 不過你若想去我可以陪你去。”
周寅頓時惶恐起來:“請別這樣, 漪漪,做你想做的事就好,我不希望你遷就我。我們之間,不需要時刻陪伴也是好朋友對嗎?”她眼巴巴地望著談漪漪, 很是受寵若驚。
談漪漪一想也是這么回事, 她和周寅間不需要這些無意義地陪伴, 于是哄道:“好好好,我不陪你去就是。”
周寅不好意思地笑笑,眼睛彎得像月亮。
雪后晴空萬里,疏云淡日。沃雪之下,青磚紅瓦。躬行樓中靜悄悄。
“您……”周寅遲疑著開口,又很為打破一室寂靜而顯得慚愧。
聽到這一個字沈蘭玨當即從書架前轉過身來,眼中一片晶瑩證明了人喜悅時眼睛是會亮起來的。
“你……”沈蘭玨結結巴巴,高興得失語。自打伴讀們回宮他便日日在此等著周寅,沒想到她遲遲不來,直到今日才等到她。
周寅沖他羞澀笑笑,輕聲繼續道:“您今日也在。”她說著從書袋中掏出上次借的注疏瞧起來,似乎只是與他寒暄。
“我日日都在。”沈蘭玨脫口而出,又深感自己這話莽撞。
周寅似乎并未領略他這話的背后含義,柔聲夸贊:“您真勤勉。今日春暉堂考課,前些日子我都沒時間來,都在臨時抱佛腳。”她說到最后似乎不太好意思了,聲音越發小起來。
沈蘭玨恍然大悟,原來她不是刻意疏遠自己,更加高興起來。他不大會說話,絞盡腦汁想了話頭來問:“你感覺考得如何?”
周寅一張臉白了一瞬,叫沈蘭玨恨不得將舌頭咬掉,看來他問了個讓人討厭的問題。
“不太好。”她看上去要哭了。
沈蘭玨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他干巴巴地開口:“你有什么不會?若我會可以教你。”這話堪稱樸實。
然而周寅竟被他這句話哄好,小心翼翼地問:“我可以問嗎?”
“自然。”沈蘭玨正色。
周寅便說起今日考題:“魏夫子今日出的題是……”
窗前遒勁的梅枝蜿蜒而來,枝頭墜著簇簇白梅。梅枝似是不勝重壓,絮絮花瓣顫顫,打著旋兒飛入樓中,正好落在窗下桌上。
桌前二人并肩而坐,桌上覆著白紙,白紙上是工整的館閣體。
沈蘭玨便就著這張紙為周寅講解。
沈蘭玨一旦講起題來便摒棄了羞澀,態度十分認真。他語聲溫和,講解起來不遺巨細,絲毫不嫌麻煩。
周寅聽得認真,不時點頭回應,便是對他最好的鼓勵。
沈蘭玨要觀察她的反應才能繼續講下去,然而他無意將目光落在她臉上,便挪不開了。
周寅察覺出他走神,本是側耳傾聽不由抬眸看他,待發覺他在看自己,她頓時紅了臉,輕撇開頭叫道:“王郎君?”
王郎君?
太子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她是在叫自己,一下子羞赧起來:“抱歉,周女郎我……”他又不便說出下文,總不能很冒犯地實話實說。
我看你看得走神。
“請繼續講。”細聽周寅話中帶了些羞惱。
沈蘭玨敏感地察覺出她語氣變化,頃刻爬了滿頭細汗,這一失神著實冒犯。他也不知自己怎會有此舉,心中懊喪之余嘴上沒忘為她將題目講完。
二人只談學術,氣氛漸漸變得正常,讓人松一口氣。
及至講完,沈蘭玨問:“可聽懂了?”
他怕這語氣太過居高臨下,急忙補充:“若沒聽懂,我可以再講一遍,十遍也行!”
周寅忍俊不禁,柔柔開口:“多謝您,聽懂了的。”
沈蘭玨點點頭,面上紅色未下去過,結結巴巴:“聽懂就好。”
周寅輕輕看他一眼,當即垂下眸去,抿嘴一笑,很敬佩道:“王郎君很厲害,連這些也了解。”
沈蘭玨想說他不姓王,卻又難說出口。他頭一次說謊,便嘗到苦果。
“我并不厲害。”沈蘭玨并非自謙,而是發自內心地這么以為,“我讀書比你早,只不過比你早了解一點。如今你也了解,我們一樣。”
周寅歪了歪頭看向他。
沈蘭玨摸摸自己的臉,不明所以,以為其上沾染了什么:“怎么?”
“沒什么。”周寅笑笑。
沈蘭玨覺得她此時有些不同,卻又說不上來她究竟哪里不同。
周寅從躬行樓中離開,沈蘭玨只能目送她下樓卻無法親自送她離開。他生怕撞見別人叫破他身份從而被周寅聽到,讓她知道他騙了她。
直到看不見周寅的身影,沈蘭玨沮喪起來。他該如何向周寅說明他的真實身份?他一開始便不該騙她。
周寅自躬行樓上下來正好遇著向內走的沈蘭息與王栩。
一見周寅王栩驚喜地咧嘴一笑:“周女郎,好巧。”好似真是與她巧遇一般。
沈蘭息無甚神情,站在一旁看二人閑聊。
周寅與他還算相熟,仿佛不知他心中所想般與他禮貌寒暄:“王二郎君。”
她又向著沈蘭息欠身行禮:“見過三皇子。”
沈蘭息身上淡漠氣息更重幾分,不知為何看上去比方才要不高興。
王栩好整以暇地望著周寅:“好久不見,女郎可好?”
周寅答:“還好。”她這兩日似乎被人問過多次這個問題,答得都順口了。
她像是想到什么,忽然輕聲補充:“公主今日考了課,不大高興。”她說罷忐忑不安地看向王栩,好像自以為和她與王栩算得上是朋友,才為他透底。
王栩的笑容僵在臉上,頭一次感受到什么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他原想用沈蘭亭來彰顯自己的“魅力”,卻不想弄巧成拙,讓周寅誤會他的心意。而周寅方才好似要撮合他們的模樣實在讓他心堵。
沈蘭息眉頭輕挑,未置一詞。
“抱歉。”見王栩面色僵硬,周寅輕聲道歉,“我……說錯話了。”她神情不安,泫然欲泣。
“你……”王栩一頓,“何出此言?”
周寅垂頭,低眉順目,只說抱歉。
“你誤會了。”王栩滿口苦澀,“我無心公主。”
沈蘭息不自覺皺了皺眉,負在身后的手悄悄攥起,默不作聲地盯著周寅,等她反應。
周寅豁然抬頭,對此大為震驚并露出無法理解的神色,好像他喜歡沈蘭亭該是什么天經地義的事。
周寅的反應讓沈蘭息心中躁意頓生,他幾乎要說出心里話,只是尚有一線理智,讓他忍住沒說出必然會嚇到的鬼話。
他目光灼灼盯著周寅,委婉道:“我心中另有其人。”
周寅觸及他目光逃避似的重新低下頭去,聲音含了氣惱,依舊水似的綿軟:“郎君心有所屬,便不該招惹公主。”
沈蘭息目光微動,隱隱帶了激賞。她與他想法一般。
王栩便哄她道:“你莫惱。”
周寅不理會他,也不想聽他下文,抿了抿唇輕聲道:“請容我告辭。”瞧上去氣得不輕,要眼不見為凈。
王栩深以為自己失策在沒料到周寅與沈蘭亭間有了友誼,但他覺得自己尚能補救,于是好言好語:“你聽我解釋。”
周寅別過身去,背對著他,不聽不聽。
王栩神傷道:“并非我不愿與公主言明,而是系掛我心意之人同樣在春暉堂中。我怕一個處理不慎,讓二人都不快。”
他這番話滴水不漏,又為自己立了溫柔深情的人設。
周寅像是共情力強地順著他的話想,頓時與他一樣猶豫不決。她瞧上去糾結極了,最終軟綿綿道:“可以不處理嗎?”只不過她似乎從頭到尾都沒有想過王栩心儀之人可能是自己。
王栩一怔。沈蘭息亦是一怔。
“現在這樣不是很好嗎?”周寅怯怯,“如果改變會讓兩個人都不快的話,不要改變就好了,不是嗎?”
王栩一時間無言以對。
周寅趁著這空檔向沈蘭息點了點頭算是示意,快步離去。
沈蘭息不得不承認周寅的反應讓他感到愉悅,他既為自己會產生這種心情而不齒,一方面又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
還好他面無表情慣了,不至于破壞朋友情誼。
王栩良久才嘆息:“阿息,你說得對。”
沈蘭息不知該作何反應,索性不做反應。
“我怕會傷了晉陵的心而猶豫不決,到最后反而可能會傷害兩人。”王栩深吸口氣,“你說我如今該怎么辦?”
沈蘭息靜下心為他想辦法,奈何對感情之事毫不擅長,只好依靠著自己的直覺道:“我以為你先同晉陵說明最好。”他并未說要如何對待周寅,潛意識不愿面對。
他以為時間可以將心中莫名其妙的情緒沖淡,然而時間甚至起到反作用。他心中被撒下思念與渴望的種子,在時間的催生下種子生根發芽長成細細密密的藤蔓絲網,將他的心牢牢攫住。
她是他溺水的浮木,是他救命的稻草。
這份感情已經讓他產生困擾,但還好,他尚且能夠控制自己。為周寅,也為王栩。
王栩一笑:“阿息,你說的是。擇日不如撞日,我明日便去與晉陵說明一切,你看如何?”
沈蘭息沉吟,點頭:“早說早好。”
王栩揉了揉臉,哀嘆一聲:“我還真是無法面對晉陵,總覺得很對不起她。”
沈蘭息清清淡淡道:“你不說,才是對他不住。”
王栩釋然:“也是。不過短時間內我不好再提周女郎之事了。”
他忽然看向沈蘭息似開玩笑般道:“阿息,你不會同我搶吧。”
“……不會。”
“看你不茍言笑逗一逗你罷了,不要這么嚴肅嘛!”王栩大大咧咧拍拍沈蘭息肩膀,剛才的話像是無意說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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