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異夢
趙清卿夜里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夢里朦朧,滿室繞香。
華服宮裝的女子一身緋紅,看不清容貌,坐在案前,她的手被人按在硯臺上,殷紅的鮮血從她手背汩汩而出,轉眼幾乎快填滿整個硯臺。
身著官服的男子右手持著沾血墨的筆,在素白的紙上悠悠作畫。
那女子失血過多,春蔥似的玉指更見慘白,她的手也不由一抖,壞了男子畫上一筆。
看著面前不再完美的畫作,他興致缺缺,稍頓片刻,竟側過身,持筆將那沾血的長毫對準女子,兩人相視片刻,似是從她臉上讀出了明顯的抗拒,那是連割開她血肉都不曾露出過的神情。
男子的眉目頓時結滿冰霜。
“你要做什么?”女子的嗓音掩藏著幾分緊張。
“別動。”
筆尖的一滴血墨落在男人深紫的寬袖上,順著袖端的海水江崖紋暈開,他忽然就愉悅地笑出聲,一把將女子拽近胸前,這冰涼的筆觸竟就這么落在她微敞的脖頸!
“你……”女子渾身微微顫動,白玉筆管撥開層層阻礙,血墨也從鎖骨不斷下延……
她似是再也不愿忍受,眨眼的功夫,空出的那手毫不遲疑向男子一掌橫劈去。
男子只是挑起一筆就將她的手生生頓在了半空,凝視她冷道:“怎么,娘娘想再少一條胳膊?”
……
趙清卿進書齋時,寧道遠背身端坐在窗下的矮桌前,桌上有琴,籠罩在微茫的日光中,依稀可見琴面桐木勻稱的紋理。
豆形的翡翠香盒在他手下,裊裊的幾道白煙環繞他身前,他正拿著細尖的金香箸閑閑地挑香盒中燒黑的粉末。
“太傅大人,娘娘來聽您講學了!”王沛沒敢擅入,隔著水墨屏風低聲喚道,說完便一揮手,將屋外候著的隨侍宮婢屏退。
“錚——”
寧道遠回身時,末端染黑的金箸碰上了琴弦,發黑的幾星香灰落在琴面上。
他的眉梢輕輕一動:“娘娘終于來了。”
趙清卿借著身子不爽快的由頭足有半月未來,寧道遠也沒多問,倒是小皇帝那邊悄悄尋人送了半屋子的補品。
趙清卿笑得多半違心:“寧太傅久等了。”
她先是掃視了一圈書齋的變化,似是一成未變,依舊是淡淡的龍涎香,一張鋪滿奏章的案臺,唯獨室中央她慣坐的那張案臺上……鋪上幾張白紙,以及……一盞空蕩未啟墨的硯臺。
趙清卿幾不可察地擰了擰眉。
不會那么未卜先知吧。
寧道遠起身走來,執禮道:“皇后娘娘。”
趙清卿進宮以來,只見過寧道遠朝她一人執禮問安,對她的態度更沒有傳聞中那般冷酷肅殺,初時她還覺得納悶,后來想到了自家的庶妹。
庶妹趙清娉,曾在國子監求學,當初講學的師傅里便有今日權傾朝野的寧太傅。
清鳳殿初次見面,他來不及收斂的怔然。
她與清娉的長相并不相似,也沒有她周全的禮數,唯獨占了個她長姐的名頭。
許是沾了趙清娉的光,讓昔日的先生也對她這個長姐另眼相看,然而注定要令他失望,一個窩里出來的不盡然都是金鳳凰,她自幼看書就困,對文墨狗屁不通。
這位先生看不下去了,妄圖將她揠苗助長,也要打造得頗有才學。
前朝果然太平,吃飽飯無事可做,令太傅想念起舊日里還做先生時的閑散日子,便拿她這個書畫廢物開刀打磨。
“看來娘娘身子漸好。”那雙幽冷深邃的眼睛靜靜地看她,也不知道看了多久。
詭異得令她生怵,莫名讓她心虛。
趙清卿淡淡地“嗯”了一聲,在那張鋪滿奏章的案臺前一把拂開衣袂,大剌剌地坐下了。
自太傅親手“教導”她時,她就愛這般無禮且挑釁。
一半是試探他的忍耐底線,一半……本性無疑。
她確實裝不出端莊沉穩的六宮典范。
趙清卿一手架在微屈的腿上,隨意翻幾本標朱記的折子,墨跡還未完全干透。
她眼也未抬道:“寧太傅真是操勞啊,本宮要替圣上感激您。”
太傅眼底生出縷淡淡的光,竟提起興致:“如何感謝?”
趙清卿哪里想到他如此認真,一時語塞,頓了頓才道:“以太傅如今的權勢,要什么沒有?”
她一掀眼皮:“又何苦來為難本宮?”說完,她玉指一挑,審閱過的那疊折子嘩啦一下,在案臺上散亂地鋪開。
寧道遠對于她的挑釁毫無反應,立在案桌前,居高臨下地看她散漫地翻開一本又一本的奏章。
大概翻得太亂,他也看不下去了:“皇后娘娘,這不是您該坐的地方。”
趙清卿冷著一張臉,抬頭道:“寧太傅,朝野上下都是姓寧,整個皇宮都以你為尊,難不成你還會怕了本宮會后宮干政不成?”
說著,她賭氣似地又伸手去拿那疊還未批閱過的奏章看。
寧道遠靜靜地看她如此,半晌方道:“娘娘,拿倒了。”
“……”
趙清卿本就無心看折子,裝模作樣的假把式,一聽那話恨不得遁地逃走。
她局促地將折頁倒回來,余光瞥了一眼左前方的案臺,目光掃到那尚未研磨的硯臺時,不由又想起了那個荒唐的夢,只覺手背上一陣刻骨銘心的劇痛,未幾那種恐懼就像令人惡心的蛆蟲,頃刻已爬滿全身,令她控制不住顫抖起來。
寧道遠察覺她的不妥,以為她又怕了要學習,淡道:“娘娘,今日不作文,臣教您作畫。”
“……”
趙清卿簡直想撞墻,緩緩抬眸擠出一笑,有商有量的口吻道:“太傅大人,可不可以不學?”
寧道遠眸光微沉,不說一句話,卻似笑非笑地揚起薄唇,似乎就要靜靜地等她耍賴作妖。
趙清卿心知徒勞,也懶得再反抗,慢吞吞地起身挪步到那張案前坐下。
這張臉,即使再如何雷霆之怒,心機似海,于她而言,也有種難言的動力。
她明知這是慢性毒藥,短暫的歡愉后,足以讓她陷入無盡的黑暗,可她甘之如飴……
寧道遠毫不顧及君臣禮,也同她一側坐下。
趙清卿藏在袖子里的手抖得厲害。
按理說,她不大怕疼,也不怕寧道遠,可此刻不知怎么就是覺得很詭異,不一會兒頭皮已經微微發麻。
“娘娘在害怕?”寧道遠沒看她,只顧撩起一袖,露出骨節突出的手腕。
趙清卿盯著紙看:“本宮,能怕什么……”
寧道遠輕笑一聲:“微臣還以為娘娘怕了臣。”
趙清卿屏氣凝神地看他:“太傅大人不過是要教本宮做畫,本宮虛心求教,豈會害怕?”
“那便好。”
寧道遠寒涼的嗓音帶著笑,將茶杯中的涼水緩緩倒進硯臺,操起一旁閑置的墨條不緊不慢地磨了起來。
趙清卿隨之默默松了口氣。
寧道遠教她畫梅,先是由他畫了一枝,朵朵紅梅,蘸墨點成,疏密有致,好不靈動。
然而對于趙清卿這樣胸無點墨的人來說,學不出半點技巧,品不出一點雅致的味道,只覺得這梅花開得十分孤獨,倒不如錦簇的花團有存在感。
寧道遠把墨筆遞給她:“娘娘來畫。”
“哦。”
她去接筆,無意碰著了他修長的手指,涼得似雪。
寧道遠每回布置完任務便會撇下她起身,去身后的那張案臺前獨自坐下。
像要給予她充分發揮所學的自由。
趙清卿只覺得后背抵著滿滿的箭矢。
她硬著頭皮起筆,偶爾聽見身后翻頁的細細聲響。
她畫了很久,幾乎將朱墨填滿整張白紙才肯停筆,就連原先寧道遠畫的那支寒梅也被掩蓋在她大膽的筆下。
心滿意足。
這提筆畫畫跟拿劍勾輿圖差不了多少。
趙清卿晨時只用了半碗白粥,這會兒早就餓得前胸貼后背,見那窗紙上的白光愈亮,估摸著到了午膳時間,只想趕緊交差了事,讓寧道遠放她去用膳。
“太……”
趙清卿回頭,卻看見寧道遠后背輕倚著一壁的書架,靜靜閉目,手上還握著折頁的一角,其余幾頁皆散開在腿間。
睡著了?
趙清卿悄悄走過去,在他身側蹲下。
她看了眼案上的細圓的小筆,眼底飛快地閃過一絲狠戾,可是再一回頭看眼前人的模樣,眼中鋒銳的刀劍瞬間化為一潭清泉。
同樣高的眉骨,深邃的眼眶,冷薄的嘴唇……
她溫和的眸光在這張平靜的臉上游走,比劃,竟就奢望著能這么靜靜地看著他。
熱炭燒得滿室溫熱,鼻尖凝著似有若無的龍涎香氣,他的呼吸輕得幾不可聞,與她的局促不安相互纏繞。
清和,倘若兩國終有一戰,我愿意輸給你,可你和大魏都贏不了西楚。
耳畔響起他似戲謔似認真的話,她登時從構想的幻境中清醒,可是甫一凝神,她的雙手是何時捧著這威嚴冷酷的臉?
她快要僵掉的手忙要放下,寧道遠卻一把抓住她纖細的手腕,驀地一下睜開幽暗的雙眸,困倦清冷的臉上再無平和,只余森冷的諷笑:“娘娘,圣上知道您這般不自重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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