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皇帝
寧道遠對她的畫作很不滿意,大致是覺得圣師之才對牛彈琴,教了個毫無天賦的廢物,看了一眼就喚人把她帶回寢殿。
趙清卿從書齋回來,殿上的寬椅軟塌前有個明黃的身影。
她的夫君,可憐的小皇帝。
皇帝謝筠已經許久不用上朝理事,鮮少事情能急得他原地打轉,又不時焦慮地擦掌,兩個隨侍的小內官生怕怒火燃到自己身上,又是頓打罵,更是眼都不敢抬半分。
皇帝一看到殿外走來久盼的身影,匆忙拾階而下,幾乎是沖到她身前,想要一把摟住她仔細查看,又想起趙清卿最不喜他唐突粗暴,雙手晾在半空,末了十分乖覺地收回,只能神色難安地揉搓雙手,一時也不知怎么開口。
趙清卿腿疾,早被皇帝免去繁瑣的禮節,然而清鳳殿實則由寧道遠掌控,冊封皇后禮的第二日闔宮婢仆被他調走,就連皇后規格的鳳輦也沒給她留下。
清鳳殿在西邊,書齋則是從更西邊的清苑中劈出來的,相傳是前朝的冷宮,兩宮在腳程上算近的,可還是走得她左腿頑疾處隱隱作痛。
趙清卿被蓉蓉攙著,隨意揀了殿中待客的一把紅木高腳椅坐下,彎腰去揉小腿肚,頭也沒抬道:“陛下來是有什么要緊事?”
皇帝現下眼里只有她的腿疾,上前一步,關懷的口吻道:“清卿,你的腿又疼了?”
不等她應話,皇帝回頭朝內官憤怒地吼道:“眼睛瞎了嗎!皇后腿疾犯了也看不見?!讓太醫院的人全都給朕滾過來!”
兩個小內官邊應承邊瑟瑟地要告退。
“且慢。”趙清卿直起腰喊回他二人,又同皇帝無奈道,“陛下,這是從小的舊疾,自幼我父親就請太醫看過了,怕是一輩子都好不了。”
聽到這話,馮姑姑心疼不已,娘娘心善,在她們面前從沒擺過主子的架子,有什么好處也想著她,怎么年紀輕輕竟遭遇這些坎坷呢。
向來暴躁的皇帝哪有這樣多愁善感的情緒?他的皇后腿瘸著,他恨不得打斷那些庸醫的狗腿!
見內官沒有去請太醫的動靜,皇帝剛要勃然大怒,趙清卿搶先開口,臉不紅心不跳地開始扯謊:“臣妾宮中的蓉蓉會點按蹺的本事,每日幾次推按,可比太醫院那黑苦的藥管用不少。”
馮姑姑還在納悶,心想她怎么不知蓉蓉還有這本領,就見她身后的小宮女俯首急步跪向皇帝道:“陛下,奴婢定好好侍奉皇后娘娘。”
趙清卿內心感慨,倒是沒白疼這機靈的丫頭——扯謊能力與她不相上下。
她見皇帝還是皺眉,似是不依不饒,生怕他又在自己宮中搞出什么幺蛾子,便直接下了逐客令:“臣妾困倦,想小憩會兒,陛下……可還有事?”
皇帝這才想起來找她的初衷,小心翼翼地啟口道:“皇后,你……你……寧太傅那兒……”
趙清卿聽出他的擔憂,起身舒展了兩下左腿道:“寧太傅喊臣妾去學畫了。”
“畫?”皇帝的兩道劍眉狠狠地擰成一團,試探道,“……是怎么學的?”
趙清卿一怔,還能怎么學?當然是用手學啊。
不等她回答,皇帝的視線打量了下她那身墨色的常服,從脖子開始就被嚴嚴實實地包裹住,根本不似后宮妃子那般端莊之余,欲語還休的暴露。
于是他更氣了。
這分明是“此地無銀”,要遮掩什么!
他狠狠地咬了咬唇,幾乎要咬出血來,低聲恨道:“這個寧道遠,朕遲早要殺了他!”
殿上幾人一聽太傅大人被公然點名道姓,大氣不敢出,慌亂地將頭埋得更低。
就連趙清卿驚得下巴都要掉了。
殺人對于他這個暴君來說,家常便飯,他們大婚那日,就因意中人被她頂替,拿了一把劍,踏著滿殿的月色憤憤而來,在她殿里殺了一排的宮人泄憤,濃厚的血腥味幾日都沒散去。
然而,殺寧道遠?真沒人會信。小皇帝雖暴虐,卻也有求生的本能,他的命可是牢牢掌控在寧道遠手中。
大約是上個歲末,皇帝風寒病了三日,一覺醒來變了個人似的。
暴君還是暴君,只是不再殺人,偶爾踹內官的屁股發泄一通。
也不再嘲諷刁難她,偶爾來她的清鳳殿喝喝茶,吃吃飯,還想教她舞劍下棋。
寧道遠給她講學這事,他比誰都急,仿佛綠帽已成定局,就看顏色深幾許。
趙清卿覺得奇怪極了,可她也懶得理會,左右他們有名無實,掛名夫妻罷了,人家恩愛夫妻還大難臨頭各自飛呢……
趙清卿的逐客令直接被皇帝無視,還在她殿中用起了午膳。
這是趙清卿歡迎他來的唯一原因,她的小廚房只有蓉蓉一人,又要燒火又要做飯,三頓米有兩頓是夾生的,肉還沒她燉得好,可是皇帝不同,他有個御膳房為他頓頓操持。
寧道遠文臣出身,重風骨面子,最知道如何替人遮羞,保留最后一分尊嚴,他并沒有下令克扣皇帝的一應禮制,從民間網羅的寶物珍饈允人第一時間進貢給承乾殿,自他攝政掌權,就連御膳房的伙食水準都進步不少。
蹭飯本應開心,皇后卻為飯友的聒噪頭疼——
“皇后,你嘗嘗這道清燉肥鴨,鴨子是朕看著人宰的……”
“這道鹿脯不錯,是朕在苑囿親自射殺!”
“這這這魚,朕鑿了好幾個冰窟窿才逮到。”
“……”
趙清卿聽著,只覺玉碗銀碟中的肉瞬間不香——這小皇帝不以殺人取樂,轉向殘害小動物?
午飯畢,他二人剛用茶湯漱了口,那尖嘴猴腮的王公公又來替寧道遠傳話。
“陛下,太傅大人讓您和娘娘去承乾殿一趟。”
“滾——給朕滾遠點!你這個沒根的閹種,給朕滾出去!”皇帝登時站起,氣得臉都青了,一腳把自己那張圓凳精準踹上他兩條大腿間。
可惜啊,他沒根。
王沛咬牙忍痛,躬身伏得更低,嗓音卻微微抬高:“還請陛下娘娘移步!”
皇帝怒發沖冠,四下去找殺人的劍,可惜幾月前就不帶身邊了,咬咬牙覺得不解恨,剛要擼袖去揍人,被趙清卿從身后拽住。
她頭疼得要命,還瘸著一條腿呢,一拐一拐地去拉皇帝挺括的后領,道:“陛下,去看看吧,或許寧太傅真有要事相商呢?”
皇帝回頭,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又留意她瘸的那條腿,怒火才勉強壓下七分,沒好氣道:“你這個死閹人,給朕和皇后布鑾駕!”
這回,寧道遠倒是有心,給皇后賞了個露天軟轎,四面通風,自然比不上明黃幃帳的御用鑾駕。
剛拐進離承乾殿最近的甬道時,一襲粉裙在趙清卿眼前閃現,并排的鑾駕旁有一隊佩刀侍衛,以為遇刺,利刃半出,嘩呲幾聲,抬轎宮人也受了驚嚇,轎身踉蹌兩下才停穩。
宮人落轎,下跪求饒。
那領頭的侍衛上前一步喝道:“大膽!”
趙清卿扶穩把手,定睛一看,那粉裙身影竟是四妃之一的沈蘭心。
一向傲骨的賢妃雙膝跪地,粉色長袍松垮搭在肩上,高梳的云鬢凌亂出一小縷碎發。
“求皇后娘娘寬恕,臣妾也是萬不得已了!”沈蘭心平日風輕云淡的臉上竟布滿淚痕。
皇帝掀開幃帳:“表姐?”
沈蘭心只是看了皇帝一眼,又將目光鎖在趙清卿身上,恭敬地磕上兩個響頭。
趙清卿眼皮狂跳:“賢妃不必行此大禮。”
說完向馮姑姑使了個眼色。
馮姑姑忙去攙賢妃起身,卻被嬌弱的女人蓄力推開,又朝皇后轎身膝行而去。
“求皇后娘娘憐惜沈家!賀王叛亂,按律滿門當斬,可臣妾的小妹不過是賀王續弦,常年深處后宅,對謀逆之事全然不知,她已懷胎九月,不日就要臨盆!懇請娘娘在太傅大人面前為臣妾求情!蘭心……”她一咬牙,咽下滿腔的苦澀,又磕一頭,“蘭心甘愿做牛做馬,侍奉娘娘一生!”
趙清卿雖被困在清鳳殿,卻會借著蓉蓉這朵交際花耳通目明,心下了然沈蘭心所求為何。
賀王于黔州起兵,打著“清君側,誅寧賊”的名義直逼齊都,誰想還未過彭水,黔軍中有名聶姓小將與錦州刺史暗謀,里應外合,不過一夜工夫,擒住主帥反臣,打了逆王一個措手不及。
聶將軍押解逆王一黨回京,受寧道遠重用,官至兵部侍郎,煊赫一時,也令魏國上下都不由想起另一位軍中翹楚。
順康三年末,望北關外,與南蜀的那場惡仗,臨危受命的趙清和浴血奮戰,只以五千將士奇襲,突破蜀軍十萬重甲鐵騎包圍,聯合西楚的永安王,把數萬蜀軍引入有進無出的萬人坡。
蜀軍不降,一場不明緣由的大火焚起,綿延半月……
沈蘭心見皇后眉目漸冷,竟趁馮姑姑不留神,徑直攀上軟轎的扶手,泣血道:“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您也是家中長姐啊!昔日小將軍戰死,您的心有多痛,蘭心今日絕不比您少半分!”
小將軍……
魏國只有那一位小將軍。
一桿紅纓長槍,矯健精妙,槍法卓絕,且用兵如神。
前朝大魏外戚當權,天下三分,現今的魏國以清西軍死守關中,掣肘西楚小國,抵抗南蜀大軍,才保百姓多年安穩,而軍民上下一心,僅認的那位小將軍便是清西軍主帥,趙清和。
宮將久聞趙清和大名,皆是崇敬,然而就連不聞窗外事的馮姑姑都知道,英年早逝的小將軍是趙家永遠的傷痛,賢妃病急亂投醫,竟做出當眾揭人傷疤之事!
沈蘭心拼死磕頭,嘴里不停:“皇后娘娘!求娘娘替小妹求情!……”
宮人一時也不知該如何應付這場面,只能將目光落在皇后身上。
趙清卿見她狼狽至此,急到不剩一分雍容端莊,深知寧道遠今日定是要殺雞儆猴,血染承乾殿了。
“你求我也無用。”
趙清卿別開眼,不再去看沈蘭心額上磕出的道道血痕。
皇后的冷漠給了王沛充分的理由撇下賢妃,他一揮手,示意繼續趕往承乾殿。
鑾駕起,一行絲毫不顧賢妃的哭天搶地,王沛差了兩個內官,以攙扶的名義將她拖拽開。
那位傳聞中寬和待下的皇后一言未發,眼睫微垂。
她的態度出乎眾人的意料,就連皇帝都怔愣半晌,但隨之眾人想起,她這位名義上的皇后娘娘,再怎么得寧太傅寵幸偏愛,不過是權臣于宮中享樂的掌中雀。
以色侍人,保全滿門。
也是個自身難保的可憐人罷了。
王沛看鑾駕已有半隊左拐進承乾殿,拂塵一抬,命人將滿身污泥,近乎暈厥的賢妃攙回宮。
小虎子年紀不大,打小就跟在王沛身邊,步步為營的本事沒學幾分,嘴上吐槽的習慣卻一點不落。
“干爹,這賢妃娘娘好歹是沈相千金,高門貴女,又是太后生前在母家千挑萬選之人,怎的這般愚蠢,低三下四地去求清鳳殿那位……”
沈家在后宮的世代榮華,怕是要斷在她手上了。
王沛鼻端冷冷一哼聲,陰著一張臉,目送平日自視甚高的賢妃娘娘如爛泥一般,能任人踩踏,心中既是嫌惡又是舒暢。
開口卻是夸道:“她倒是個眼不瞎的主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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