爭吵聲一浪高過一浪，火、藥味以極快的速度通過不高的墻頭蔓延到了我家，讓人想歲月靜好都不能。

        我還沒走到門口就被阿媽攔住，她頗為無奈地說：“見怪不怪了，我過去看看，你別管。”

        話一說完阿媽就小跑著出了門，我沒聽她的，身體大部分的重量都靠一條腿支撐著跟了上去。

        我本來就走得不太穩，這會還差點撞上奪門而出的蔡叔，整個人驚魂未定，再回頭時就只瞧見一個背影，那不體面的樣子跟逃跑沒什么區別。

        “嫌我丟人，你們是不是覺得自己多高尚啊？”我一進門就聽到玫梅歇斯底里的聲音。

        “你沖我喊什么喊，是我讓你去干那不要臉的勾當的？”一段時間沒見，蔡嬸的頭發又干枯了許多，她胸口劇烈起伏，瘦小的身體卻繃得很直。

        玫梅一腳踢在旁邊的墻上，震得泥灰嘩嘩往下掉，然后看著蔡嬸說：“呵，我是不要臉，我要臉早就餓死了！”

        他們家的房子竟然已經不堪一擊到這種程度了。

        蔡嬸好像一瞬間泄了氣，含著胸，眼睛掃向四周，語氣軟下來地問：“你爸呢？”

        玫梅沒看她，快答了一句：“不知道。”然后又像想起什么似的說：“好像剛走，說要出去幫我找點錢，差不多吧，沒聽清。”

        蔡嬸一愣，轉而雙眼通紅，聲音都變了調：“找錢？他找什么錢？他就是躲出去了，就是跑了！”

        玫梅盯著她沒出聲，蔡嬸突然放聲痛哭：“他就是虛偽！活到這把年紀了一點長進都沒有，成天打牌賭錢喝爛酒，欠了一屁股債，房子快倒了蓋不上，自己的小孩也養不起，偏偏就喜歡在你們面前假要臉！你們小時候，回回需要用錢時跟他要，當你們面他也不說不給，但就是拖拖拉拉拿不出來，最后都是我到處借的。現在呢，狗屁的找點錢……說句打算出去磕頭借能死？哦，對，他是不會為了老婆孩子去借錢的，他只會為自己。哈！就算借也肯定借不到！臭名遠揚的東西，誰敢沾他？全村誰不知道他就是個無賴！”

        蔡嬸一口氣說下來，竹筒倒豆子般仿佛要把幾十年的委屈都攤到陽光下，阿媽聽了也忍不住跟著紅眼眶，上前去輕輕拍她后背。

        玫梅始終面無表情，看著蔡嬸哭了一會才說：“他是什么樣的人，小時候不懂，長大了還看不明白嗎？不然我們仨為什么走了都不愿意回來。可是你呢？你這些年又做了什么？為什么不離開他反而變得跟他一樣？”

        蔡嬸猛然抬頭，滿臉寫著不可置信，激動地說：“我怎么跟他一樣了？我去賭錢了還是我欠一屁債了？你們小的時候雖然條件不好，但我也盡最大努力起碼讓你們還有個家有口飯吃。離開……什么離開？你現在嘴巴一張說得輕巧，別說我們那個時候，就是擱今天，離婚也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所以呢，你也學著他，無所事事還饞酒，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搞得家里雞犬不寧，這樣的家我情愿沒有。”玫梅步步緊逼，一句不讓。

        自個兒的孩子紛紛離家出走，蔡嬸一直都知道是因為他們心中有恨，可卻沒想到竟是連她都怨上了。她想著，自己也是在沒比玫梅大多少的年紀就結了婚，揣著一顆天真爛漫的心跟人組建家庭，打算從此過上相親相愛的好日子。誰承想，幾十年過去了，別說好，就是過得去都算不上，如今面對著稀巴爛的生活，她也想怨，可怨誰呢？怨自己當年眼瞎，還是后來不能獨自一人把孩子好好教養長大。

        原先她以為只要守著，再差的家也比支離破碎對孩子的成長好，沒想到都是她一廂情愿罷了。

        這一刻，蔡嬸被抽走了全部的精氣神近乎絕望地說：“是我沒有能力……”

        玫梅似乎被震住了，她開始為自己的口不擇言后悔。母親縱然有錯，可也是受害者，這些年她過得苦誰都知道。

        玫梅的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掉，她第一次見到母親這樣崩潰。以往母親也會哭，也會吵、也會鬧，只是永遠都像滿氣的皮球，捏一下就能彈很高。她潛意識里把父母那些發瘋的時刻都看作是離不開彼此又偏要互相折磨，誰都不讓誰好過的可笑行為。

        如今這一場鬧劇才突然發現，母親的底氣早已沒那么足，憔悴更是遮都遮不住了。

        玫梅一開始覺得自己倒霉，那樣的“生意”其實沒做幾回，又因為是個生楞的丫頭沒經驗，被騙是理所當然的。自己的“酬勞”具體是多少不知道，反正拿到手的并不多。她原本想著，咬咬牙堅持堅持，習慣了也就沒那么難耐了，等攢夠一筆錢就抽身離開，偏偏遇上這檔子事，把手里不多的積蓄花了個干凈。

        這世上總有許多我想不通卻又不能視而不見的事發生。

        回家之后我跟阿媽商量，讓她送點錢給蔡嬸。

        阿媽搖搖頭嘆口氣說：“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我心里五味雜陳，其實對外面的世界知之甚少，那樣不起眼的角落每天不知道還有多少苦難在潛滋暗長。

        我說：“她也得到教訓了，既然知道錯，能幫就幫一把。”

        阿媽還在感慨：“這丫頭在外面估計沒少吃苦。”又問我：“你上班拿工資攢錢也不容易，之前照顧榮阿婆，現在又要借玫梅，你可想好了，她們一時半會應該是沒錢還的。”

        我拉著她的手說：“你閨女身心健康……”想起自己還處于半瘸狀態又指了指腳，嬉皮笑臉道：“除了目前這點小意外，吃穿不愁，每天都很滿足，就不要擔心啦。其實我讓你給她們送錢就沒打算讓她們還。”

        阿媽白了我一眼說：“你可長點心吧。”

        這話里不知指的是受傷還是別的什么，然后她拍開我的手走了。

        我在家休養期間任苗苗和孫老師都來看過，等我再回到學校一段時間后便迎來了暑假。

        我想去看看榮阿婆又不想碰見李笠，糾結中那個讓我煩惱的人竟找上門來。他說上次的手術安排上了，阿婆希望我陪著她一起去。不是商量的語氣，仿佛他只是一個傳達者，負責通知我一聲，至于答不答應不歸他管。

        我想了一夜，第二天還是乖乖地和家里說了情況，然后簡單收拾點行李就出了門。

        榮阿婆見到我很高興，她習慣了我的陪伴，而且有我在身邊總是要方便些。

        這次我自己準備了糖，一路很順利地到達省城。我們直奔醫院，遠遠地就看見有個人等在門口。

        潘蕘今天穿了雙黑色的皮鞋，帶了些跟，使得整個人更加娉婷。李笠先下的車，他扶著阿婆，我跟在最后。

        潘蕘看到我時目光閃爍了下，很快便偏過頭去親昵地攙扶著阿婆，語氣里滿是撒嬌：“奶奶，好久不見，好想你啊。”

        阿婆笑呵呵地拍著她的手說：“小潘醫生真是有心了，還來接我這個老婆子。”

        李笠仿佛對她夸張的說話方式早就見怪不怪，不客氣地打擊道：“哪有好久，再說你在醫院，要是天天見還得了。”

        潘蕘瞪了他一眼，嬌嗔道：“討厭。”然后繼續對阿婆說：“奶奶，我愿意來接你，不過下回不希望在醫院見，嗯……要不我去看你好不好？”

        對于潘蕘的熱情阿婆有點招架不住，只得連聲說：“好好好，歡迎你隨時來家里做客，就讓笠寶去接你，到時候奶奶眼睛也好了，給你做好吃的。”

        潘蕘在阿婆背后做小動作，朝李笠比了個“勝利”的手勢，李笠看了一眼沒說話，想必是習慣了她的活潑與可愛。

        我跟在后面走了好久，越看越覺得他們像一家人——孫子和孫媳婦一左一右陪著慈祥的奶奶，每個人臉上都帶著笑意。

        畫面里強烈的幸福感大概是任誰看了都會覺得羨慕的程度吧，她還隨他一起喊了奶奶。

        我有點被嚇到，這一路走來竟然冒了一肚子酸水，心不在焉自然就容易撞到東西。

        李笠站在我面前皺著眉說：“不看路？你是腳傷好了覺得自己又行了？”

        我心里正煩躁，看也不看地把他扒拉開：“明明是你擋路……”

        話還沒說完就險些被一塊石頭絆倒，李笠眼疾手快地一把扯住我的衣領把我拽了回來，避免我在大庭廣眾之下摔個狗吃屎。

        原來他是看見了障礙物才站到我面前提醒，結果我卻直接撞人身上，非但不感謝還不領情。思及此，只覺得臉頰火辣辣的燙得厲害。

        可這院內平坦的道路怎么會有石頭，我心里犯著嘀咕——定是哪個調皮的小孩從草坪上搬過來的。

        現在再說什么好像都顯得沒有意義，于是我當機立斷決定直接繞過石頭往前跑，試圖把可能圍觀我出糗的人都拋在背后——掩耳盜鈴誰不會呢。

        我能聽到李笠的聲音，先是無奈繼而又帶上點笑意，他說的是“田水，你可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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