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八章
傅紅蓮還以為她只要進了藏菊閣,很快就能見著青決,她把話問清楚就走了。
她連到時候要說的詞兒都打好了腹稿,說他既已和她約定護她回家,言而無信,這是其一,說他八尺男兒,不想著建功立業精忠報國,卻在這腌臜之地茍且,令人不齒,這是其二。
沒想到一進去直接被按在廚房的灶邊,被炭火熏了一頭,臉更黑了。
“再使勁點兒扇!火不夠旺!”廚子還一個勁兒使喚她。
小城市就是小城市,她家后廚早就用上風箱了,這里怎么還在人工扇扇子!
所幸這里的伙食還不錯,能入口,她快兩天沒正經吃東西了,晚餐的時候狼吞虎咽,干了兩碗飯加一個大饅頭。
邊上的伙計說她是餓死鬼投胎。
用完晚飯,負責帶她的廚房管事的,劈頭蓋腦給她扔了一套衣服,說閣里的下人服飾都要統一,這樣客人也好辨認。
不過他們在廚房當值的,沒有什么機會到前面去,傳菜提水都有前面的伙計丫鬟們來拿。管事的又補了一句。
傅紅蓮問了一句:“那怎么才能到前面去?”
管事的瞟了她幾眼,心想這鄉巴佬真會想,閣里來的都是達官貴人,是來這里找樂子的,不是來看丑八怪的。能在前堂走動,都長得比較出挑的,哪能輪得到她?
“春娘留你給口飯吃,已是大慈大悲了,別的事情就別癡心妄想了,”管事的丟下這么一句。
傅紅蓮滿不情愿地接過工服,她身上這身還算干凈,而且很寬大,把她體型都遮住了,她極不想換下。為了方便干活,后廚的工服式樣很簡單,深灰色上衣和褲子,還添了一根腰帶。但是太合身了……
她剛開始發育起,胸前長勢好像就比同齡人快不少,她一開始還很不好意思,以為自己生病了,暗自寫了遺書,現在說來都臉紅:
爹爹,娘親,如果有一朝,我因胸前爆掉而死,請千萬不要將死因告訴別人,默默下葬就好。
后來被明王妃看到此書,笑得停不下來,笑完了,意味深長地同女兒說:“你還小,不懂這件事的妙處呢。”
小時候傅紅蓮沒懂,后來隨著年齡增長終于明白了。周圍有些身材平板的小姐妹總是羨慕她,她一點兒也不覺得好。胸前墜著這兩坨肉,哪有男人平平坦坦來的方便。
她再過兩個月就滿十七了,身材像個熟透的水蜜桃,小腰盈盈一握,從后面看,家里那些老婆子們又都說她以后定好生養。長得水靈,家世又是一等一的,這樣的條件,若是別的大家閨秀,到這年紀早就說好媒了。
可對明王府來說,差些的門第瞧不上,門當戶對的家族又喜歡知書達理,溫柔賢惠的姑娘。傅紅蓮再拖下去就快成老姑娘了,全家除了她都很著急,只有她老神在在,悠閑自得。
心說等過了二十五,父母再拿她沒辦法,她就學那木蘭從軍,去疆場上一展宏圖。
“想什么呢,”同在廚房幫傭,負責擇菜的姑娘拍她后背,“晚上才是最忙的時候,別拖拖拉拉的,趕緊把衣服換了,去切果盤,前面都等著吃呢。”
傅紅蓮換上新衣服,果然胸前嫌緊,腰頭又大了,她渾身不自在,含胸駝背地去了廚房,簡單地看了下別人怎么操作的,很快就上手了。
使刀對她來說可比擺弄繡花針順手多了,傅紅蓮還學著家里的廚子,在青蘿卜上雕了一朵花。
藏菊閣的熱鬧延續到下半夜,忙活了一天,傅紅蓮腰酸背痛,頭都抬不起來,她決定回去給環兒每個月多支幾兩銀子。
第二天睡到巳時又被人拽起來,燒火、摘菜、切果盤三件套伺候,就這么過了兩天,傅紅蓮是無論如何也待不下去了。
天天在后廚忙得跟陀螺似的,據說前幾天只安排了比較輕松的話兒,后面就要給她加強度,劈柴挑水樣樣都來。進來的目的,青決的面一次都沒見著。要不是為了這事,她現在起碼都該走到陵江了,就算不知道她一個人能不能安全走到陵江,回家的進程總不能一直被耽擱著。
不過她這兩天也沒少聽八卦,說新來的公子,相貌驚為天人,身段絕佳,寬肩窄腰長腿,連頭發都比別人濃密不少。
藏菊閣的頭牌憐月公子,本在岍州是一騎絕塵的美男子,瞬間被比下去了。這一對比,一個像初春破土而出節節攀升滴著朝露的翠竹,一個像深秋雨后被打落在地上爛成一團泥的殘花敗柳。
憐月公子聽聞閣里來了這般人物,慘然一笑:“老了,老了。”
“憐月多大,”剛用過午飯,還沒到藏菊閣忙的時候,傅紅蓮蹲在灶邊,和其他下人嘮嗑。
負責挑水的伙計撇撇嘴:“22了。”
才22就自詡老了?
“可不嘛,”摘菜女工吐了一口瓜子皮,“過了25就沒人要了,后面來的都鮮嫩著。要不是憐月公子長得比別人好,又精通琴藝,哪有那么多人捧場,在頭牌位置坐這么久。不過我看吶,那青決公子來了之后,頭牌要換人咯~”
然后他們又開始聊明天青決便要正式掛牌的事,藏菊閣早就對這次的新人猶抱琵琶半遮面地宣傳了幾波,原來的老主顧,還有帶著好奇心的權貴們,都翹首以盼,等著看那吹捧得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青決公子出場呢。介時人肯定很多,明晚有得忙了。
這時管事的喊他們去干活,摘菜的和其他人先走了,傅紅蓮稍慢一步,喊住了挑水伙計,交頭接耳,“今晚我幫你一起抬水唄。”
“為啥?”
傅紅蓮撓了撓頭,“我鄉下來的,看咱們樓建的漂亮,來了之后又一直在后廚,前面什么景象還沒見識過。我想去看看,回頭回村里和鄉親們講講,讓他們羨慕羨慕,不算白來。”
挑水的露出覬覦的神色,說:“我看未必吧,你是想見見前面那些公子們是不是?嘿!這有啥不好意思的,我同你說,晚上給他們放洗澡水的時候,運氣好還能碰見公子寬衣解帶呢。”
這好運氣傅紅蓮大抵是不想要的,但也只能連連點頭:“對對對。”
“唉……”挑水的故作煩惱,“可這事不好辦吶,我們這里分工明確,若是讓管事的知道我讓你分擔我的活兒,定是要說我偷懶,會責罰我的。”
這就涉及到傅紅蓮的知識面了,她在袖子里掏了半天,捻出五錢銀子,遞過去,“就帶了這么多,再多沒有了……”
挑水的給了她一個“為了看美男洗澡你也是夠拼的”眼神,二話不說要拿,傅紅蓮捏著不放,兩人拔河了幾個回合,前面有人喊了,傅紅蓮才放手。
她的鐲子換來的銀子啊!傅紅蓮心很痛,她頭一回體會到錢來之不易,反省了一下自己以往的揮霍浪費。
以前賞賜下人,出門排場,傅紅蓮從來都是大手大腳的,只給五錢確不是她作風,但一來確實手緊,二來她一個沒工錢的,一下給多了,別人未免起疑。
到了晚上,廚子又支她去切瓜,反正她決定過了今天死活也不干了,一會兒頭疼腦熱,一會兒腹痛想嘔,這也不舒服,那也不對勁。管事的嫌她在廚房礙手礙腳,讓她回屋待著,今天耽誤的活兒明天要補上。
補個大頭鬼!明天就溜!
成敗在此一舉!
傅紅蓮躺床上叉手等,沒一會兒,窗戶下面傳來敲擊聲,翻身而起,那挑水小廝沖她一揮手:“憐月公子今晚有貴客來,要先沐浴焚香,快同我來。”
不等傅紅蓮拒絕,胳膊被拽起直跑,她現在這副尊容沒人把她當姑娘看,因為衣服有點緊她又總含著胸,更難看了。
她結結巴巴地問:“青決公子的屋在哪?”
“你想一睹青決公子容貌?早說啊,我剛給他送過水。”
你也沒問我啊!
肩上不容分說架上一副擔子,傅紅蓮膝蓋一軟差點跪地上,強撐著直起來,努力追趕健步如飛的挑水小廝。
他將傅紅蓮從后門引進去,樓里才開張,進來消遣的客人已經很多,一樓的戲臺子上男扮女裝正唱戲,下面的客人有的抱著,有的摟著,上下其手,傅紅蓮都沒眼看。
“喏,”挑水的怒了怒嘴,往上指,“三樓那間,憐月公子的房,斜對面就是青決公子,你可別跑錯了啊,我去別的屋忙了。”
由著現下大家都忙著,沒人在意她。傅紅蓮艱難地抬著水往樓上去,好不容易爬到二樓,裝不下去了,剛要撂挑子,就被一侍女攔下。
她搞不懂這里面的女人是不是都非要用鼻孔看人說話,侍女問她:“是不是往憐月公子那屋送水的?咦,張二狗子呢?罷了罷了,快隨我來。”
那侍女連催帶罵的,說她怎地這么不中用走那么慢,傅紅蓮忍住沒把水澆她頭上讓她冷靜冷靜。
來到憐月公子門前,侍女推開門,讓傅紅蓮進去,里面傳出一溫柔和煦的聲音:“小翠,我的香用完了。”
小翠一改剛才的傲慢姿態,忙欠身屈了屈,“奴婢這就去拿。”
傅紅蓮只想趕緊倒完水溜進青決的房間,按道理一挑水是不夠用的,起碼三挑,她哪里管那么多,快步往房間側后方的屏障后面走去,頭也未抬。
“我沒見過你,”那聲音柔柔地問道,“張強呢?”
“我是后面幫廚的,人手忙不過來,喊我來幫忙的。”
“辛苦了,”憐月目前應該是藏菊閣地位僅次于春娘的人了,講話卻彬彬有禮,絲毫沒有架子。
往澡盆里倒盡水,傅紅蓮抬起擔子慌慌張張地往外走,路過一案幾,因沒看清路,左腿被桌角絆著,撲通就跪地上了。
正對著案幾邊坐著的男子。
眼下出現了一只潔白纖長的手,看起來柔軟無骨,“姑娘小心。”
出來這些日子,還是頭一回有人對她這么友好關心。
傅紅蓮這才抬起了頭,對上一張清俊秀美的臉,作為小倌館的頭牌,沒沾半點煙花之氣,和傅紅蓮心里想的妖艷賤|貨不一樣。
他們說憐月是只賣藝不賣身的。
那人雖善琵琶,手里并未持樂器,而是斜著放在桌邊,手里卷著一本書,傅紅蓮看到封面上寫著是《國論》。
他一手持書,一手拿著毛筆,時不時在上面注解,或劃上重點。
“此書你也愛看?”傅紅蓮找到同好了,眼前一亮。
憐月并沒有因為對方是個燒火雜役而不屑與她交流,謙虛道:“學習而已,其中不少觀點在下未達到那種高度,大開眼界。”
傅紅蓮注意到他背后的墻上掛著一幅畫,高山流水,下方寥寥幾筆勾勒出蘭花,極有意境。左側提了兩句詩,字體瘦勁清峻,賞心悅目。
傅紅蓮脫口而出:“好畫!好詞!好字!”三個好字,她都夸不過來了。
“謝姑娘夸獎,”憐月用書稍稍擋住臉,眼角含笑,“你讀過書?”
大家都忙著活著,讀書人不多,大部分人不識字,一個村里有一個讀過書的就很了不得了,有十幾個認字的已經算經濟條件很不錯的村落了。
她這才在那句詩的下面看到一個紅色小印,正是“憐月“二字。
“你呢?”傅紅蓮并未正面作答,“你讀這樣的書,作那樣好的詞,書畫也頗精,為何不試著考取功名,在這種地方以色侍人。”
仿佛正是戳中男子的心事,憐月眼中笑意黯淡下來,“我曾經中過舉。”
傅紅蓮大吃一驚,憐月這個年紀的讀書人,能中了秀才的都是鳳毛麟角,曾經中舉,那至少是前一兩年的事,這樣萬里挑一的人才,進了官場必然頗受賞識,平步青云,為何在此地討生活?!
看出傅紅蓮的震撼,憐月勾起傷心往事,心中凄然,娓娓道來。
他出身岍州下面一個小縣城的商戶家,家境算是小康,他三歲便識萬字,五歲熟讀千部書籍,八歲題詩,十歲作論,到十二歲,私塾的夫子教他已有些吃力了。
家中父母是對他寄予了厚望的,讀書很費錢,舉家之力供他考取功名,十六歲便中了秀才。當時在縣里轟動一時,全縣都說他家出了神童,知縣還親自到他家道賀。
后努力兩年備考舉人,他考完之后自覺難度不大,躊躇滿志,沒想到,落榜了。但憐月并未想太多,只認為是自己沒發揮好,在家繼續備考。
當年中舉的是知縣家近不惑之年的兒子,戴著大紅花騎著馬招搖過市,得意非常,憐月還去看了,很羨慕。
又過了一年,他在考舉人的時候遇到的另外一個考生,雖比他大不少,由于兩人均學識淵博,也有為官服務民眾之心,私交甚好。那人現下已成了進士,寫信告知他一個秘密,還是他進士之后做了官才得知的。
知縣的兒子頂了憐月的名額,代替他中了舉。現下這人在另一個縣當個小官,毫無上進之心,沒有大過卻也及其平庸,風評很一般。
憐月的父親得知此事,上衙門討說法,被問證據何在。他父親也單純,呈上信箋,被知縣當場撕得粉碎,死無對證,又被打了二十大板丟出門去,臉面丟盡,心頭怨恨至極又毫無辦法,不久便郁郁而終。
家里的頂梁柱去了,他母親終日以淚洗面,由于她也就三十多歲,風韻猶存,被夫家的親戚們逼著改嫁,她不愿意,在改嫁當天撞柱而死。
憐月一個單純的讀書人,守不住家業,被親戚們忽悠著,家產幾乎散盡。況且,他對考功名之事,心灰意冷,人生百無聊賴,如行尸走肉般,來到了岍州,春娘見他沒地方去,長得好看,便問他要不要找個安生之地看看閑書,不愁吃喝。他便進了藏菊閣。
琵琶也是后學的,他學東西快,只學了三個月教授的琴娘便說他出師了。模樣又好,很快便有了幾個有錢有勢的老主顧。
那些人倒也不是饞他身子,更愛和他談天說地,他們說和憐月說話省心,舒服。
至于外界風評如何,他并不在意,他有時覺得現下活著跟死了沒有什么區別。
“這里配不上你,“傅紅蓮說,憐月這才發現剛才看上去不起眼的小雜役其實儀態極好,坐直了像一顆亭亭玉立的荷花,身姿又如牡丹般豐滿雍容。
此時小翠進來,喘著粗氣,解釋道:“公子常用的香沒有了,怕別人手腳慢,我親自跑到隔壁街去買了……咦,你怎么還在這?!”
“無妨,”憐月擺手,制止她再訓斥。
傅紅蓮也未和她頂嘴,挑起擔子走到門口,突又回頭,“你若有困難,到平揚城明王府找我,我姓傅,叫傅紅蓮。”
小翠莫名其妙,“她在胡言亂語什么啊……”
出了憐月房門,看四下無人,傅紅蓮拐到一個角落把桶和挑子扔下,瞅準機會溜進了斜對面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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