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清陵別曲
祁宵后背一涼,下一刻,他猛地回頭看去——一道挺拔堅韌的身影站在門口,是這女子的夫君,白楠清。
“我能進來嗎?”他問。
汀煙的眼神逐漸渾濁,她似笑非笑,“來做什么?求我救人,還是求我殺人?”
白楠清撩起衣擺跨進門,端方正直地走了過來:“我來……“
話沒說完,他整個人沖著床就跪了下去,膝蓋狠狠砸進地面,祁宵幾乎聽見了骨頭撞裂的聲音。
冷汗瞬間就順著他的臉爬了下來,汀煙的眼神森然又冷漠,白楠清卻硬生生咬著牙沒叫出聲,他緩緩跪直了身體,“我來求你放過楚楚,救救阿蘇。”
汀煙向著床上一偏頭,“你不先問問她?”
白楠清看也沒看床上的人,直挺挺地說:“阿蘇是我妻子,我對不起她,你救救她。”
汀煙面無表情看著他,“我說過,想要我救她,你帶回來的那個女人,挖了她的心給我。”
白楠清靜靜回視她,“其實不論我求不求你,你都會救阿蘇,對嗎?”
汀煙并不理他,他又說:“你逼我來,不過是想聽我親口做選擇而已。我來了,我求你救阿蘇,這不是你們想聽的嗎?你又為何非要楚楚的命?我和阿蘇的事本就與她無關。”
此話一落,祁宵暗說不好,只見黑色的妖氣霎時間磅礴而出,壓滅了燈火,湮滅了整間屋子。汀煙慢慢站了起來,她轉身給床上的人掖了掖被角,一轉眼,竟是化了妖形,一雙狹長的眼睛泛著妖異的金色,凌厲又冷漠,嘴唇像噙著血一樣,紅的觸目驚心,整個人看上去有一種冰冷詭異的血腥感。
祁宵輕輕皺起眉,奚泠便在他耳邊道:“她修習太急,仇恨又太過,雖還未沾過血,但心智已經不穩了。”
汀煙看著白楠清,“當初是不是你,八抬大轎,十里紅妝,求她許你?”
她又往前逼了一步,“是不是你說,她的琵琶是你心頭摯愛,世間無二?”
再往前一步,步伐重得似乎能踩裂地面,她輕笑出了聲:“哎,你知道她最喜歡彈的曲子是哪首嗎?”
白楠清一默,“《春情》。”
“什么?《春情》?”汀煙笑得彎了腰,倏然間,眼中泛濫起極為濃烈的殺意,“錯了,不是《春情》,是《思歸》。”
“只有你在的時候她才彈《春情》,你不在的時候,她日夜彈的都是《思歸》。這首曲子,六年間,她一共彈了七百二十九次。”
她走到他面前,臉上沒了笑,只剩居高臨下的冷漠和鄙棄:“你求我救她?”
她似乎在等白楠清的答案。
白楠清說:“是。”
汀煙森然大笑起來,一把掐住白楠清的后頸“砰”地一下將他的臉摁向地面,力道大的仿佛能讓地陷三尺,濃烈的殺意從他眼中泛濫肆開來,似乎要將眼前之人剝皮抽筋嚼碎了吞下去。
“可以啊。”她說。
下一秒,汀煙歪過頭,將人從地上提起來,語氣還帶著幾分俏皮:“可以。我救她,你去死,怎么樣?”
砰!
又是掐著脖子往地上一砸。
“我救她,你們都去死,怎么樣?”
再次將人提起來,白楠清已經滿頭是血。
砰!
再一砸。
“滿、門、陪、葬,怎么樣?”
妖手上一旦沾了人血就會變得嗜血無比,尤其是汀煙如今控制不住自己的心緒,眼下恐怕就是修成厄魈的契機了。
祁宵當即召出小白,正欲上前阻止,卻被奚泠壓住,“不是現在,這妖還沒想殺他,仙尊上前恐怕會打草驚蛇。”
奚泠話音剛落,就聽床上傳來幾聲有氣無力的咳嗽聲。
汀煙嫌惡地把手上提的人甩開,取了擦琴的帕子擦了擦手,扔在地上,踏過它,轉身回了床邊,輕聲安撫,“別急,要說什么,慢慢說。”
白楠清的視線第一次落在床上,他疏離又客氣說:“阿蘇。”
“讓……讓他……走……”阿蘇說話極為吃力,卻亦是不看地上那個滿臉血污的人。
汀煙點點頭,“好。”然后手一揮,白楠清整個人就被一股大力扔了出去。
她回過頭,把掌心拓在阿蘇心口處,緩緩注入自己的妖力,“還有什么,你說,我聽著。”
汀煙如今的妖力已經今非昔比,不過片刻,阿蘇的臉色已經好轉許多,她輕輕推開了自己心口處的手,緩緩地坐了起來,“算了。”
汀煙凝視著她,“我能救你。”
“嗯,我知道。”阿蘇撫摸著她的臉,倏爾淺笑,“可是我不想活了。”
汀煙看著她,“如果是因為這些人,我可以把他們統統殺干凈。”
阿蘇笑著搖頭,片刻后,她說:“其實是我對不起他。”
她看著窗外,緩緩道來,“六年前,我貪玩偷偷溜去湖邊賞雨,結果一不小心跌進了湖里,那天岸邊人少,我又不識水性,掉下去驚慌失措的嗆了水,想著恐怕是要死了,不料卻被人救了起來。”
”很俗套吧。“她自己笑了幾聲,“他救我起來后,卻不曾多看我一眼,后來我問起,他說是見我衣衫盡濕,如此趁人之危非君子所為,可我卻一眼就喜歡上了他。”
阿蘇喘了口氣,沉聲說,“從小到大,我想要的東西,就一定要拿到手。”
“我哄騙他送我回家,席間才知他原是來此救母的。他家本是大商賈,母親卻因為賊人被誣告而坐了罪,誣告之人與官府勾結,將他萬貫家底抄沒一空,他多番求告無門才來此想要越級上告。”
汀煙把她的頭緩緩挪到自己肩上,“嗯,后來呢?”
“他彬彬有禮,又才貌斐然,我求了父母想要嫁他,他們便同意了。我父親官職不低,不過招呼了一聲,官府便放了人。后再議親,便是順其自然,水到渠成。”說到這兒,她卻忽然停下來自嘲的笑了幾聲,“如果真是如此便好了。”
汀煙:“怎么?”
“后來我偶然間知道,其實他一早就稟明了父母說對我無意,是我家以他母親的命逼迫他,他才不得不娶我。”
阿蘇似乎有些累,閉上了眼睛,“可他卻也沒因此怨恨我,反而對我很好,該盡的責任分毫不差,該做的禮數也絲毫不缺,而且我知道,他曾經很努力的想要愛上我,但我們大概真的不是一路人吧。他喜歡的,我不理解,我喜歡的,他卻無意,我硬塞給他的,都是他不想要的。如今想來,真是好沒意思。”
汀煙冷冷地說:“這也不是他如今這么對你的理由。”
阿蘇眼中有幾分落寞,“那個楚楚,他或許是真心喜歡吧。我有一次偷偷去了那個院子,發現他們閑聊的話我總是聽不懂,更不得其樂。他這幾年開心了不少,不像在我身邊,大多數時候都是沉默,我那時候真怕他想不開去尋死,可我卻還是不甘心放開他。”
“說到底,如今都是我咎由自取。”
屋子里沒有燈火,只有月光斜逸進來,冰冷又安靜。
汀煙沒有說話,過了好久,阿蘇像是費勁了所有的力氣吐盡了這陳年固疾,終于展顏笑了起來,“等我死了,你可以去遠一些的地方,找找你喜歡的如翎花。”
汀煙讓她靠著,低聲道:“好。”
阿蘇的眼神已經有些渙散了,她喃喃著:“你剛來我這里的時候,還不會化形,第一次從琵琶里蹦出來,當真將我嚇了一跳,六年了,如今都長大了……”
汀煙說:“妖不會長大。”
阿蘇說:“將你送給我的人說,人生是無數扇不同的門,若推開一扇,覺得不好,也不必難過,重來的話,還有選擇的機會。我這一世選得不好,再來一次,肯定不會錯了。”
祁宵聽得皺眉,心說這不是勸著活人尋死么。
后面的話,阿蘇說得太輕了,又仿佛她并沒有說什么,只是呼吸。
不知道過了多久,屋子漸漸冷清了下來,再沒有聲音。
祁宵輕嘆了口氣,果然,人世間愛恨情仇,樁樁件件都不足為外人道,但只要一星半點就足以壓死一個人。
汀煙把阿蘇放平,就像她平時睡著一樣,給她蓋好了被子。然后就這么在她床邊的腳踏墊上坐了很久,久到祁宵都以為她入定了,她才慢慢起身。
她看著阿蘇,伸出兩指,狠狠朝自己嘴唇上一抹,殷紅的嘴唇頓時被擦出一道血印,看上去血腥又曖昧。
她趴低身子,在那沉睡之人耳邊輕輕地說:“琴啞了。”
·
七日后,闔府大喪。
祁宵和奚泠并肩站在門口,看著進進出出的人,來了哭一哭,走得時候揮揮袖子,誰也看不出誰是真心還是假意。
白楠清鼻青臉腫的跪在最前面,沒有流淚,只是沉默。汀煙仍舊一身黑裙,就在那棺木蓋子上坐了七日,沒人能看得見她。
喪儀之后,偌大的宅子又歸于平靜。院外依舊春和景明,人來人往,屋中卻是寂靜如斯,孤燈寥落,死亡仿佛什么沒有帶走,就像生命什么都沒留下。
當夜,白府起了一場大火,火光撕破了半邊天。
第二日,人們在一堆房屋的殘骸中,發現了整個白府的八十三具尸體,其中有一具還被挖了心,死相極其慘烈。然而眾人尋遍這殘渣的每個角落,都沒有找到主人白楠清的尸體。
有人說在前日夜里,看見他被吊在房梁上;有人說看到他被一個黑衣人掐著脖子提在屋頂,看著腳下的熊熊烈火而掙扎;還有人說他其實早就死了,這么多年根本就是行尸走肉……
傳言總是會變的玄乎其玄,或許是因為傳言者只是借機收獲一個博學廣識的名號,而聽信者大多只是圖一樂,然后再添油加醋的變成傳言者。而所謂真相,根本無人問津。所以哪怕最后人們在湖中發現了白楠清的尸體,卻沒有人相信他是被淹死的,而是又開始紛傳著那天到底起了多大的無名火,那火詭異極了,聽說怎么撲也撲不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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