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簍子沒有皮肉，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是看他肩膀和腦袋一起抖動的樣子，應該是苦笑了一聲：

“山橋，你爹當初是從惡鬼手里把我救出來的。所以呢，我也天生沾點鬼氣。其實蔣莽的人已經生拘了我的魂魄，要拿我去煉鬼兵了。我是靠那點鬼氣偷著回來找你，想讓你救救大家。”

這些話從張簍子嘴里說出來，怎么讓人覺得那么別扭？

以張簍子的為人，他怎么可能說出這么有情有義的話來？

當初我爹從惡鬼手里救下張簍子，后來又被他害死，所以我一直認為張簍子不該救。

張簍子生來人面鬼相，做事又全是見不得人的陰招，這和他還在娘胎里就被惡鬼侵擾絕對有關系。

包括張簍子自己也說過，他就是個過街老鼠。南溝村不管老人小孩，誰看見他都頭疼。

可就是這樣一個人見人煩的人，卻來求我救整個南溝村的人。

這究竟是怎樣的因果輪回，又到底誰對誰錯？

沒人知道，恐怕老天爺也說不清，他為什么要把這樣的命運，安排在張簍子的身上。

想到這，我突然對張簍子生出一絲同情。

沒有人希望自己的人生一團糟，有時事情不對，不見得是自己做錯了，也有可能是老天爺就是這么安排的，誰也沒有辦法。

“張簍子，你怎么知道我能救人？”

張簍子說：

“蔣莽找的那個幫他煉鬼兵的人，也是一個驅鬼師。你也是驅鬼師，而且你爹生前那么厲害，你應該也不差。”

我說：

“我爹只教我怎么殺鬼救人，可是蔣莽已經把人殺了做鬼。想要讓鬼重新做人，我怕是沒這個能力。”

張簍子見我推脫，突然就跪了下去：

“山橋，我知道你恨我害了你爹娘，恨南溝村的人無情無義。但是蔣莽不光把咱們南溝村的人殺光了，還殺了好多別處的人。你不救我們，難道連他們也不救嗎？”

我低著頭沒說話。

我不知道說什么，我只是個無權無勢的驅鬼師，我連給我自己的爹娘報仇都做不到，又哪有本事給別人鳴不平？

“山橋，我聽說你給貴妃蔣憐兒驅鬼成功，她現在很看重你，連皇上都封你為宮師了。”

我抬頭看了一眼張簍子：

“你這消息倒靈通的很。”

張簍子的肩膀和腦袋又同時抖動了一下，像是又苦笑了一聲：

“我也是趁著那點鬼氣，才能從蔣莽的手里逃脫。只是我能力有限，走哪都得帶著這副白骨，不方便的很。”

空寂的野外，我和一副白骨相對而立。

我看不到張簍子的表情，但是我的臉色張簍子卻看的一清二楚。

“山橋，我帶你去個地方。要是你去了之后還是決定不救人，我就徹底死了這條心。”

我看著張簍子：

“什么地方？”

我以為張簍子會說那些被蔣莽殺到空無一人的村子，沒想到他說的竟然是：

“蔣莽有個豢鬼局，他把所有的死人都關在里面煉鬼兵。”

我驚的差點跳起來：

“豢鬼局？你竟然知道豢鬼局在哪？”

張簍子剛才還垂著腦袋，給人一種萎靡不振的感覺。這會看我神情激動，自己也昂起了頭：

“我知道，我就是從那地方逃出來的。”

我徹底激動起來。

只要能找到豢鬼局在哪，就等于抓住了蔣莽造反的證據，到時候皇上自然會收拾他。

這和懷平王之前說的那個計策不謀而合。

借刀殺蔣莽，蔣莽到最后都不會知道，自己到底死在誰的手里。

“張簍子，你現在就帶我去。如果這件事成了，我親自送你去輪回。”

張簍子還不知道我說的這件事，其實是殺蔣莽，他還以為我要去救那十萬鬼兵。

張簍子也激動起來，一句話沒說，邁著兩根腿骨就開始走。

張簍子走的又慢又晃蕩，身上各個關節的骨頭來回碰撞，發出“哐哐哐”的聲音。

“沒辦法，我那點鬼氣還不能讓我來去自如，我只能借這副白骨走路。”

我跟在張簍子身后，看著他走路那么費力的樣子，心里開始糾結。

其實我爹的驅鬼冊書上，記載了很多救鬼幫鬼的法子。可那都是給善鬼用的。

張簍子怎么說都是害死我爹娘的人，讓我救他，還是用我爹的法子救他，我過不了心里的那道坎。

突然，張簍子一個趔趄摔倒在地，右邊的胳膊墊到一塊石頭上，當時就從肘部斷掉了。

張簍子掙扎著爬起來，又繼續往前走。

我撿起他的半截胳膊：

“不要了？”

張簍子頭也不回：

“要了也沒用，不可能再接回去了。”

我心里一凜。

張簍子沒有皮肉，只能借骨還魂。到時候他這些骨頭不全，將來輪回做人后也是殘缺不全的。

我有點不忍心了。

“張簍子，你要是信得過我，我就給你一張拘魂符。你先在符里待著，等回頭到了地方，我再放你出來。”

我以為張簍子會猶豫一下，或者問問拘魂符是什么東西。結果他聽到后只是一個轉身，然后就直直地朝我走過來。

“符呢？我怎么才能進去？”

張簍子的反應出乎我的意料，倒讓我不禁反問了他一句：

“你就不怕我害你？”

張簍子說：

“我要是還能在你手里死一次，就當我給你娘抵命了。”

我低頭嘆了口氣，開始畫符。

“張簍子，你活著的時候，可沒有現在這樣講道理。”

張簍子佝著背看我畫符：

“我活著的時候，總覺得心里有股邪火。別人看我不順眼，我也不想讓別人好過。現在我死了，那股邪火也沒了。你現在讓我想自己的從前，我也覺得自己不是個東西。”

我說：

“原來你是想將功贖罪，等你下次去輪回的時候，就能投個好胎了？”

張簍子沉默了一會，也有可能是想了一會。我看不到他的表情，總之他一直不說話，黑洞洞的眼眶只盯著我畫符。

符很快畫好，我雙手捏訣準備念咒。結果剛一全心全力，手指間就迸射出一道細細的金光。

那道金光打在拘魂符上，霎時間整張符都金光閃閃起來，連我用普通朱砂畫的符文都金燦燦的。

我心里一喜，看來是體內的三清符給了我神力。

我高興，但是旁邊的張簍子卻嚇了一跳：

“山橋，你這是……要滅了我嗎？”

我搖搖頭：

“符里沒有殺機，只是給你一個容魂之所。不過你運氣好，這符里現在有了三清神符的加持，或許你將來還真能投個好胎。”

張簍子擺擺手：

“蔣莽時時刻刻都在殺人，如果救不了他們，我就是投胎也會得個一輩子心慌的毛病。”

我“嘁”了一聲：

“哪有人自己咒自己的？”

張簍子說：

“山橋，我不是咒自己。等你到了蔣莽的豢鬼局，你就知道我說的是真的。”

我沒說話，抬手把拘魂符貼到張簍子的白骨額頭上：

“進了符里，你就不用這副白骨了。你說話我能聽到，別人也能聽到。所以你一定要注意，沒人的時候再和我說話。”

白骨應聲散架，我卷好拘魂符裝進兜里，開始上路。

到了京城，我在張簍子的指引下，來到一處看上去已經荒廢很久的老宅前。

老宅和平王府有些相似，都是深宅大院，但是這座老宅比平王府的大。平王府是三進三出的院子，這座老宅卻是五進五出的。

可是，即便是大了兩出的院落，它也養不下十萬鬼兵啊。

“張簍子，我聽說豢鬼局在皇宮里，你怎么把我帶到這來了？”

張簍子被我裝在兜里，聲音聽上去悶悶的：

“皇宮里那個原來叫屠鬼局，后來蔣莽背著皇上將它改成豢鬼局。只是那個說到底還在皇上的眼皮子底下，蔣莽也不敢太放肆，怕皇上知道不好交代。”

我冷哼一聲：

“都準備啟鬼兵造反了，還用得著考慮皇上是怎么想的？”

張簍子應該是第一次聽說蔣莽要造反，在拘魂符里很大聲的“啊”了起來：

“那得趕緊告訴皇上啊，萬一蔣莽造反成功，他肯定會殺死更多人。”

我說：

“想讓皇上收拾蔣莽，不能只靠嘴說，必須拿出實實在在的證據。不然蔣莽反咬一口，皇上反而會怪罪說實話的人。”

張簍子在我兜里急道：

“證據就在老宅下。你別看老宅表面荒廢，其實它的地下有一座巨大的地下宮殿。那里別說養十萬鬼兵，養二十萬都沒問題。”

我不敢相信：

“這里雖然偏僻，但還是在京城里。蔣莽怎么敢大興土木，挖地下宮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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