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蕭宵出國僅剩三天的時間，蔣天生幾乎停下了手頭所有的工作，每天都陪著她。

        兩人絕口不提出國的事，也不去提及即將到來的分手。他們都藏著重重心事，仿佛面前是無限漫長美好的未來。

        蕭宵已經將出國前的事都安置好了，出租屋的東西都收拾妥當，租金也退了，也跟哭哭啼啼的蘇嫻道了別。

        對蕭宵來說，除了蔣天生之外，最難告別的就是陳浩南了。她一直以為說聲珍重很容易，但是看見陳浩南欲言又止的眼神，她又有些心虛。

        出國的事她準備了很久，只是除了林姝貞之外跟誰都沒提。陳浩南沉默了片刻，遞過來一張卡，蕭宵才知道這個人對她有多關心和擔憂。無論這兩年的對她如兄長一樣的關愛，還是不久前對她好心的勸阻，他就像一棵樹，默默為他身邊的人遮擋著風雨。

        蕭宵拍了拍陳浩南的肩：“小心叫maggie和阿夜的女人，還有車寶山。”

        陳浩南：“……”這他媽都誰啊？

        令蕭宵沒想到的是林姝貞居然在最后一刻也拿到了交換生名額，且神速地拿到了簽證。蕭宵都要懷疑她爸是不是給學校和領事館塞錢了。林姝貞粲然一笑：“跟著你好混分嘛，當然抱緊蕭大腿。”

        在剩下的最后幾天里，蔣天生對她予取予求。但是蕭宵并沒有膽子去提什么過分的要求，只是拉著他去了趟游樂園。她以前的約會大都會選在游樂園，既不會冷場，也不會過分親密。

        她在游樂園里玩了從前死也不敢玩的過山車，下來的時候腿都是軟的。蔣天生一邊扶著她，一邊笑話她：“這么怕還這么想玩？”

        蕭宵正靠在他懷里死命揩油，聽見這話非常不滿。她一抬眼，假裝無限嬌羞地捶了他一下：“人家以為你想玩嘛。”

        蔣天生分外好笑，毫不留情地戳穿她：“現在又甩鍋給我了？”

        被揭穿的蕭宵毫不臉紅，哼了一聲扭過頭去。

        蔣天生忽然想起十幾年前他陪著林清宵來游樂園，那時的她也是這樣，看見想玩又不敢玩的項目也是直勾勾盯好久，最后又哼一聲扭頭走開。

        接下來，不管多驚險刺激的項目，蔣天生連口大氣都不帶出的，臉色也不帶變的。蕭宵忍不住懷疑這個人到底是不是人類，但是一想到他帶著洪興這么多年風風雨雨，“刺激”的事怕是她想象不到的“刺激”，蕭宵就看開了。

        午后的太陽縮進了厚厚的云層里，溫度似乎一下子降了不少，初秋的冰冷蕭瑟撲面而來。

        蕭宵捧著手里巨大而冰冷的圣代，一時哽住。為什么突然降溫！她苦著臉，對著這可口的圣代有些難以下咽。

        已經微微化了一層液體的圣代拿在手里，透心涼心飛揚。掌心都快要凍出白霜來了，她不停地將雙手輪換著摁在頸側取暖。

        忽然，她的手被一雙溫暖柔軟的手掌包住。那種恰到好處的溫暖從掌心涓涓傳來，春風一樣，絲絲縷縷融化了她掌心的冰冷。

        蕭宵看了眼蔣天生，低下頭去，嘴角瘋他媽狂上揚。

        第二天的香港，又是陽光燦爛的一天。蕭宵窩在渣甸山，哪都不想去。

        剛剛陳耀帶了幾個人過來，行色匆匆，仿佛是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事。蕭宵只需一眼就知道了，今天的蔣老板是認真加班的好老板，不能陪她出去玩。

        二樓的議事廳里，大門緊閉，蕭宵掃了一眼，默默上樓去搬畫板。

        她閑下來的時光喜歡隨意涂涂畫畫，到渣甸山來后，她已經涂了大半本畫冊。山、海、花、人。她在這里的日子，都被濃縮在一本畫冊里。

        海濱的風景一日一換，色彩光影則瞬息萬變。蕭宵尤其喜歡這樣的風景，可以無限地練習色彩光感。她叼著畫筆，卡著顏料盤，在色彩與光影的天地里一時忘我。

        看著那樣認真的她，蔣天生一時竟舍不得打擾。

        從前，他在林清宵寫生的時候喊了幾次吃飯，開始她還耐煩地嗯嗯敷衍他，最后天一下子陰下來。林清宵也跟著陰了臉，眉頭皺成倒八，氣呼呼地將沾滿了顏料的手在他臉上狂揉，說都怪他搗亂天才會陰下來，現在好了，色彩關系全變了，這張畫又畫不成了。從那以后，只要林清宵一拿出畫具，他就自動退避三舍，不敢再輕易打擾。

        等蕭宵補完最后一筆細節，她才發現身后站了個蔣天生。

        “你來了多久？”她笑著回頭看他一眼，捶了捶幾乎僵直的腰轉頭收拾起畫具來。

        “沒多久。”蔣天生看她在捶自己的腰，自覺上前為她揉了揉，力道適當，“站累了嗎？”

        蕭宵一時有些赧然：“倒也沒有，就是有點酸。”

        蔣天生也說不出讓她以后少畫畫的話來，只能繼續給她揉腰。也不知他揉到了哪，蕭宵腰間骨頭瞬時酥了一下，渾身一軟，差點站不穩就要倒在他身上。她趕緊拿開他的手，眼神躲閃，臉上有些微微的臉紅：“別揉了別揉了，已經好了。”

        蔣天生莫名地望著她，思忖片刻：“要不要——”

        “不要不要。”蕭宵趕緊揮揮手，也不管他是想說什么。

        蔣天生：“……”

        明月圓缺如常，并沒有因世上的離別相聚而慢下來。

        弦月已滿漲成一張拉滿的弓。蕭宵最終還是穿上了那套舞衣。裊裊娉婷，對月舞影。

        她身上柔軟的裙擺在茫茫夜色里舞成一朵暮夏的曇花，窈窕的身姿仿佛隨時都會隨著夜風遠去。

        蕭宵摁下所有沉重，旋身如蝶，眼波如月暗相勾，身影在夜風中一點即退，仿佛勾人的妖精。

        蕭宵。

        蔣天生望著月下的她，眸色深深。

        她換了容顏，換了身份，忘卻了過往的一切再次來到他身邊，為的就是再一次離開他。她還和以前一樣，卻也和以前不一樣。

        蔣天生忽然想起蕭宵對他說的那句話：如果她還能看見，一定不希望看見你抓著舊日的影子，對從前死死不放。

        這就是她倏然回身的目的嗎？就是為了回來勸他放下？那個人看他在孤寂的夜里里踽踽獨行十幾年，所以又跑回來讓他放下？

        蔣天生狠狠吸了口雪茄，為自己的想法感到無比的荒唐與苦澀。

        他為什么忽然會冒出這樣的想法？是因為潛意識里也覺得自己該放下了嗎？

        十三年前離開的人早已化作白骨飛灰，他卻一直不肯放手，而眼的人活生生站在他面前，卻永遠不會為他留下。

        一舞畢。蕭宵喘著氣伏在微涼的地上，在月色下恍惚了心神。可預見的離別即將來臨，她要再說些什么呢？

        蔣天生吸進一口微冷的煙霧，上去扶起她。蕭宵望著他，眸色深深，似乎要望進他眼底，看穿他一切情緒。

        忽然，她展臂擁住他，帶著暮夏清冷的氣息。蔣天生也回抱住她，卻不敢用力。他怕擁得緊了，她就會像從前的幻覺一樣破碎。他想留住她，卻不敢開口。

        她已經變成了蕭宵，自己還有什么資格介入改變她的人生。她應該作為自由的蕭宵，無畏無懼地去擁抱她真正的未來。

        她一片通途的人生中也許不該再有他。

        蔣天生明白，即使他做了這個決定，但他仍舊可以在下一秒反悔，他根本不在乎自己在她面前是重諾的君子還是反復無常的小人。

        可是蕭宵需要奔赴她的人生，這是她應得的人生。她付出了拼命的努力，他憑什么要借由自己一點貪戀和愛意阻斷她美好的未來？

        他明明有無數阻止她前行的理由，可他清楚知道那不過都是強勢蒼白的狡辯。

        這次不是“放她走”，而是“看著她走”。蕭宵她，從來都不屬于任何人。

        蕭宵的未來，比他整個世界都要大。

        月色里，兩個人的影子糾纏在一起，密密不可分。

        蕭宵怔怔看著地上那團暗色的影子。這就要走了嗎？這么快就要離開這個人了嗎？

        她抬起頭，望著天空中的將滿的明月，忽然生出無限留戀。如果蔣天生可以開口留住她，也許，她真的會鬼迷心竅地答應。

        蔣天生抱著她，千言萬語都梗在喉間。最后，所有滾燙的情緒在白月下化作一聲破滅的聲息。

        “solong，montresor。”

        蕭宵笑了笑，感覺眼角冰冷如霜，一如他當時在她眼角勾勒的兩筆畫。

        “珍重，蔣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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