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么長時間以來，忘憂每次照鏡子看到的都是自己的臉，所以她才會一無所覺，如此看來這法術應該只是讓自己在別人眼里變了樣子。

        忘憂猛地回頭死盯著遙夜。

        看他剛才的表現，這件事他明顯是知情的。而且，離開幽冥界時她接觸過的人只有兩個，一個是憨憨，另一個就是遙夜。憨憨是凡人的身子，除了本身有一點武力以外，丁點靈力也無，更別提要精通如此復雜的法術。

        那么做手腳的只可能是……

        遙夜被她一盯不由覺得心虛，默默別過頭去。

        譚蓮仿似還未從震驚中緩過勁來，還在一個勁的喃喃：“無憂？你、你是無憂？你竟然是無憂？你、你、你竟然，沒死？！”

        忘憂聽她此言，莫名覺得不舒服，語氣也帶了一絲不善，道：“我不叫無憂，我是忘憂！”

        “忘憂？忘憂……無憂……無憂……忘憂……”譚蓮愈發魔怔了一般，口中只不停地叨念著這兩個名字。

        林敏盯著自己的指尖怔忡半晌，突然覺得一切都好沒意思。那個會無條件地慣著自己，無論自己如何無理取鬧都不會生氣的人已經不在了，那個會用自己弱小的身軀時時刻刻沖在最前面保護自己的人也已經不在了，茫茫塵世，竟再無一人可以依靠。

        一切都顯得聒噪多余，她沉默著轉身。

        也不知走了多久，直到耳邊的人聲全都消失，只有自己緩慢沉重的腳步聲。

        “沙、沙……”

        “你要去哪？”有人問。

        是啊！我要去哪……我，能去哪？

        林敏突然駐足。

        “如今，父親已經故去，我要異獸的內丹也再無用，不會再隨意獵殺他們了……鬼帝大人大可放心，也，不必再跟來了……”

        遙夜道：“如此便再好不過。只不過，我找你是還有另外一件事。”

        林敏回身疑惑望著遙夜，等著他繼續把話說完。

        “你可知你現在身上有一魄，并不屬于你自己？”遙夜道。

        林敏面露驚異，輕輕搖頭。

        遙夜向前走了幾步，道：“三年前你被異獸咬傷時，身中劇毒差點身死，齊復為救你害得自己兩魂七魄盡皆散去，你也在那時使自己的一魄離身。因緣巧合之下，又有其他的兩魄分別進入你二人身體，你們才得以活命。”

        雖然如今齊復還是死了，但若無這一魄，他便是早就已經死了的。

        原來，早在三年前，自己便已經害死過他一回了……

        林敏忽覺心如刀絞，忍不住又落下淚來。

        遙夜沒再說話，靜靜地看著她哭了一會兒后，情緒再漸漸平復。

        “你現在告訴我這些做什么？”林敏淚眼婆娑道，“是還嫌我今日經歷的不夠多，要再來添一把火么？”

        遙夜默然片刻，還是開口道：“實不相瞞，你身上的那一魄，是我一直在找的一個人的，我要把它取出來。”

        “憑什么？”林敏道，“進來的時候，也不是我要讓它進來的，憑什么你現在說拿走就要拿走？”

        遙夜暗暗扶額。

        “我可以幫你去掉你身上的毒。”他道，“你丟失的那一魄我也已經幫你找回來了。稍后，待我將你身上不屬于你的那一魄取出，它便可自行還魂。”

        遙夜說著將手中引魂幡展開，一個白色圓珠形魄從引魂幡后面出來后漸漸化成人形。

        林敏看著那混沌無知的魄形默然半晌，最后無奈道：“罷了，既然我自己的魄都已經回來了，也沒理由非要強占著別人的東西不放。”

        話畢閉上眼昂起頭，一副任殺任剮的模樣。

        遙夜不敢怠慢，瞬間出手將那魄引了出來。仍舊是紅色的蓮花魄，大乘末期，再歷一道天劫便可飛升的修為才可修成的魄形。遙夜看著那魄在自己掌心徘徊，眼里漸漸涌上一層水汽。

        那魄飄飄悠悠地竟突然向外飄去，遙夜忙收神捻起一縷靈力將它帶入瓶中。

        林敏的一魄也已經自行還了魂，其人慢慢醒來，張開了眼睛。

        遙夜收起小瓶，從懷中又拿出個什么東西，轉過身看著她道：“這是齊復臨走前讓我帶給你的東西。我已經將他送回了幽冥界，他會在那里等待輪回，他說，讓你好自珍重。”

        林敏接過遙夜手里的東西，瞬間淚濕了眼眶。

        那是他們兩個人第一次見面時，她送他的東西。

        準確的說，其實不是送的。

        他那時還是一個流落在市井街頭的小乞丐。因為自小父母雙亡又身有殘疾，性格自卑怯懦，即便是在最底層的乞丐堆里都是最底層的那一類人。

        那年，城中富甲一方的王員外五十五生了個抓地虎，一高興便下令開倉施粥。他個子小，力氣小，搶不過別的乞丐，一不小心還被撞了個人仰馬翻。幸好他夠機靈跑得快，才沒被踩死。

        又餓又氣，他蜷著身子躲在角落里偷偷哭。外出看熱鬧的林敏便是在那時，遞上了自己吃剩下一半的糖餅，和一塊繡著丑丑圖案的手帕。

        沒想到，他竟一直留到了現在。

        林敏握著那帕子，終于泣不成聲。

        遙夜不會也不欲去安慰什么，轉身準備離去。

        卻聽身后那人突然道：“鬼帝大人，那化成了師祖模樣的人今日未能得手，勢必不會善罷甘休。”林敏頓了頓，才又恨恨道，“只恨我如今勢單力孤，不能手刃仇人。下次再見，請大人務必幫我在此賊身上，多扎幾刀！”

        看來，林敏已經猜到了那人是為何而來。

        她自然也清楚，憑自己的實力恐怕再修煉幾百年都不一定是那人的對手，所以，才會如此輕易地將那一魄交出。

        此舉，既是懇求，也是條件——我將你要的東西乖乖雙手奉還，你幫我將殺父仇人千刀萬剮。只不過，在事情已經完成之后說出來，便少了些威脅的意味，免得引起這位自己同樣惹不起的大神的不滿。

        遙夜既不答應也不拒絕，正欲重新提步，突又想起了什么，停下腳步回身，道：“你父身上所中‘噬心’之毒，你可知是從何而來？”

        聞言，林敏微微一愣反問道：“噬心？父親他生前曾經中過毒？”

        看來，這件事林敏并不知情。

        日前遙夜發現林佢嚴修為多年不見進益時便有所覺，奈何那白袍人下手奇狠，竟將林佢嚴三縷大魂全部捏碎，遙夜無法從這里得到什么線索方才便特意去檢查了林佢嚴的尸身，發現他果然同朗玉巖一樣，身中“噬心”奇毒。

        朗玉巖所在無塵堂，是隸屬于十大仙門之一的道真門旗下最大的一個分支門派。前幾天在烈元門前遇到瓊玖時，來找他卜卦的那個修士又曾提到“十大仙門總有修士失蹤”，再加上如今的林佢嚴。

        一位掌門，一位堂主，全都中了這會蠶食修士修為的奇毒，還有那些無緣無故失蹤的其他修士……

        這件事，必有蹊蹺。

        只是林敏既然毫不知情，遙夜便也不欲細說，轉身提步離去。

        “鬼帝大人，”林敏又喚道，“我爹他……還、還有齊復，他們、他們都會去好地方的吧？”

        幾乎可以感覺到她炙熱殷切祈求的目光。

        既然他們的死亡已經是無可挽回的事實，那么至少，希望他們可以在死后去往一個極樂之地，而不是陰森可怖的無間煉獄。

        再正常不過的人之常情，只需幾句哪怕是敷衍的安慰應承，便可讓生者安心。奈何冰冷無情似遙夜，生硬道：“天機不可泄露。”

        倏忽間人已沒了蹤影。

        憨憨直以為自己死定了，所以在睜開眼看到自己并沒有變成一縷幽魂回到幽冥界，而是正躺在客棧干凈溫暖的床上時，激動地一躍而起，抱著一直守在床邊的忘憂嚶嚶而泣。

        “嚶嚶嚶……忘憂啊，我以為我這次真的要死了，一想到我死了就再也見不到你了……嚶嚶嚶……我就想死……”

        忘憂為他神奇的表述和特殊的語氣深深折服。

        雙手用盡全力扒著他壯如百年老樹根的一條手臂，才不至于成為史上因為激動而被勒死的第一人。

        同行回來的遙暮歸和子衿見狀，知道他已無大礙，雙雙抱拳退出屋去。

        屋里便只剩下忘憂和憨憨二人。

        忘憂拍了拍憨憨的手臂示意，后者立刻聽話的將手放了下來。

        “你怎么樣？有沒有受傷啊？那個白袍人呢？被打跑了嗎？大人呢？他怎么樣？有沒有受傷？”

        不等忘憂開口，憨憨已經迫不及待的問了一大堆問題。忘憂忙道：“沒事沒事，我們都沒事，你還是先擔心擔心你自己吧。明明心脈都已經被震斷了，居然還有力氣放出遙夜留下的靈符……要不是遙夜來的夠快，你現在已經不知道在哪位閻君的殿里坐著喝茶了。”

        “那不會……”憨憨笑道，“各位閻君大人都是出了名的公正嚴明，我一定會被一視同仁地命小鬼兒押著跪在地上。”

        忘憂想了想道：“那倒也是。”

        憨憨聞言掩唇“咯咯”笑起來。

        忘憂卻不見悅色。

        “憨憨，”她道，“那個人，是為了林敏身上的那一魄而來的吧。”

        她明明是在問，語氣卻是已經確定了之后的平靜陳述。

        憨憨臉上的笑意瞬間消失不見。

        “我們一直在找的這些殘魄，是同一個人的吧。”

        憨憨瞳孔驟縮，仿佛連呼吸都已凝滯。

        “那個人，是遙夜在凡間時的夫人，無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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