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六章 紅袖
書房里的布置如京城的魏宅一樣,雅致簡單,卻少了幾分應有的煙火氣,略是疏離。
魏正則吃了兩塊糕餅便伏案疾書,卻不知在寫些什么,一臉凝重。
秦畫晴不敢打擾,卻又舍不得這么快離開,于是坐在多寶閣旁邊的椅子上,捧著下巴看他做事。
屋子里靜謐的落針可聞,只有狼毫筆尖書寫在紙張上的刷刷聲。雕花的窗開了一條縫隙,冷風呼呼的灌進來,四周充斥著涼意,秦畫晴輕輕咳嗽一聲,抱著手爐,裹了裹身上的淺粉狐貍毛斗篷,將臉縮在兜帽下。
魏正則聽到動靜,瞧了她一眼,隨即朝窗外揚聲吩咐道:“徐伯,端兩個銀炭盆進來。”
秦畫晴有些不好意思的摸摸鼻子:“吵到大人了,我、我并不冷……”
魏正則似乎也寫累了,他擱筆揉了揉眉心,看向秦畫晴語氣略帶責備:“我不習慣燃炭,這書房里難免有些冷清。你身子還沒養好,要是又凍病了怎么辦?”他看秦畫晴抿著唇不答,走上前伸出指背探了探她懷抱著的手爐溫度,果然涼了。
秦畫晴低下頭,不敢與他對視,到底有些羞窘。
她不想走,就連抱著冷冰冰的手爐也不愿意換,想必魏大人也看出來了吧?
魏正則神色明滅不定的凝視著她秀麗的面龐,無奈的嘆了口氣,轉身讓守在門外的小廝去拿手爐毛毯。
秦畫晴想說不用麻煩了,可抬頭一看魏正則的臉色,頓時便不再言語,乖乖聽他安排。
魏正則率先打破沉默,問道:“你那日到底是如何摔下山的?”
秦畫晴嘆了口氣,低頭看著雪白晶瑩的手指,愀然不樂:“我也不知哪里得罪表姐妹,他們約我上山游玩,卻故意讓下人潑濕我的鞋子。表姐又拿出一雙鞋,卻是牛皮底的,走在雪面上打滑的不得了,好幾次都差些摔的頭破血流……我本以為她們捉弄一次也就罷了,那表妹卻是個不明事理的,誆我去到路邊,趁人不備便將我推下山崖。只是她并不知道那看起來是實地的雪堆,底下其實是空蕩蕩的山谷,只是等反應過來,一切都來不及了……”
秦畫晴說著這一幕幕,仿佛覺得是別人身上發生過得事情,那么不真實。
可對她來說,再沒有比這更讓人刻骨銘心的記憶。
驚恐,無奈,絕望,難過,悲傷,憤怒……她都不知道那百般的滋味是如何折磨她的。
可想到魏正則那溫暖的懷抱,還有她迷迷糊糊的糾纏,秦畫晴倒覺得摔下山也不是一件倒霉事兒。
“你要懲處她們么?”
魏正則看著她,神色一如既往的淡定從容。
但秦畫晴明白,若她不想讓廖家姐妹好過,魏正則一定會為她出頭。
這樣一想,她忍不住便抿唇偷笑。
她咳了咳,低聲道:“罷了,外祖母她們自當有決斷。我畢竟要看在母親的面子上,不能讓她們之間產生間隙。更何況……哪家哪戶都是這樣,大戶人家總免不了三妻四妾,后院的女人一多,是非也就多了,能管的了一個兩個,還有七個八個,始終無法根除這風氣的。”
魏正則從她話語中聽出了一絲絲失落,卻不知她是想到了什么。
他淡淡道:“旁人我是不知,你卻不用如此。秦良甫家中就你母親一人,不怕后宅紛爭。”
秦畫晴卻絲毫沒有高興的感覺,因為她想到了上一世的自己,神思已然飛去了千里之外的侯府。她厭惡和別的女人爭寵,更厭惡與別的女人瓜分自己丈夫,她覺得惡心。
莫名其妙的,她便脫口說道:“是,母親這一世遇到父親是極好的。但是,我可能不如母親有福氣了。”
魏正則心頭一跳:“你莫如此作想。”
秦畫晴苦笑:“我也不知自己該怎樣想,自從及笄后,母親便一直在給我張羅婚事。可是……我不想嫁人,至少我現在不想。就算日后要嫁人,不管身份地位,只要他不納妾,一心一意的對待我,我什么都可以不管。主母也罷妻妾也罷,始終都是一群人來瓜分自己的丈夫,我受夠了……”她想起上輩子的苦日子,便忍不住酸了鼻尖,眼眶也不自覺的紅了,“我知道,話本子里說得一生一世一雙人,并不能實現,但我心里卻一直抱著這個念頭。”
魏正則不知如何安慰她,拿起筆裝作要寫字,低著頭道:“……日后你總會找到只對你好的人。”
秦畫晴抬起水淋淋的淚眼,“魏大人呢?你會納妾嗎?”
魏正則沒想到她會問的這么大膽,不由愣了一下,狼毫筆也高懸著,久久不曾落下。
半晌,他看著秦畫晴的面容,正色道:“我心很小,只能裝一個人。”
秦畫晴忍不住怦然心動,她張了張嘴,正想問他心里裝的是誰,魏正則卻覺得這話題太過曖昧,視線落在旁邊的細口花瓶上,沉聲道:“我與你談論這些自是不妥,以后莫要再提了。”
秦畫晴皺了皺眉,正要打破砂鍋問到底,徐伯卻正好推門而入,打斷了她的思緒。
徐伯指揮幾個小廝端進來燒的旺旺的炭盆放在墻角,又將羊毛毯與暖烘烘的手爐遞給秦畫晴,老臉笑的皺巴巴:“這手爐是大人小時候用過的,方才竟又被我找了出來,樣式丑了些,秦姑娘莫嫌棄。”
秦畫晴一聽這話,低頭把玩著那圓滾滾的紅漆手爐,將先前的事情拋在腦后,抱著那手爐笑了笑:“是嗎?那這豈不是一個古董?”
“古董算不得,但上面有大人十三歲時候的題詩,說不定在外頭也能賣個好價錢。”徐伯笑瞇瞇的給秦畫晴指手爐底下篆刻的一行小楷。
秦畫晴歪著腦袋低聲念道:“一尺深紅勝曲塵,天生舊物不如新。”
她眸光閃了閃,看向坐在書桌旁的魏正則,也不知有意還是無意,柔聲問道:“魏大人,這首詩的末句……可是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魏正則握筆的手一頓,一滴墨汁便低落在剛寫好的奏折上,暈開濃濃的磨痕。
半晌,他才“嗯”了一聲。
秦畫晴見他表情始終如一,有些失望,可轉念一想,卻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她甚至希望自己仍然在做夢,這樣她就可以摒棄一切規矩與禮數,大膽的喚他文霄,親昵的拉扯他的衣袖撒嬌……然而回到現實,她連想一想都覺得膽戰心驚。
秦畫晴把玩中手中的暖爐,捋了捋膝上的羊毛毯,語氣有些悶悶的道:“那日摔落山崖,還要多謝大人找到了我,不然我也不會有機會坐在這里。今日奉上薄禮,希望大人笑納。”
魏正則一聽她語氣便知道她心頭不暢快,可為什么不暢快,他不愿意去細思。
抬眸看了眼秦畫晴下垂的嘴角,魏正則覺得她這幅嬌麗的樣子還是笑起來好看,于是問她:“時候也不早了,可需要我差人送你回去?”
秦畫晴一聽他趕她走,本來就悶悶的心情變得更加糟糕,眼睛圓瞪著,生怕不小心酸了鼻子。
她覺得自己挺委屈,大老遠忽悠母親回渭州省親,就是為了順道見見魏大人,與他多說幾句話也是開心的;她來道謝,找各種各樣的借口接近,都是為了和他多相處片刻光陰,哪怕什么話也不說,就靜靜的看著他處理公務,也能讓她覺得愜意。
可是她小女兒家的心思,魏正則一點也沒看出來的意思,現在竟然還在催她離開。
秦畫晴可憐巴巴的瞪著眼,魏正則也沒了辦法,只得朝她招了招手:“過來,替我研墨。”
秦畫晴沒覺得自己做這書童的工作有多跌份兒,反而如聆天籟,立刻從椅子上彈起來,神采奕奕的跑過去,在硯里加了些水,拿起墨錠便打圈兒磨起來。
借著書桌上透亮的燈火,她這才看起魏正則寫的是有關渭州水患治理的事情,眼看沒幾個月便要入夏,他的確要忙起來了。
秦畫晴一邊研磨一邊看他書寫,見有幾張信上寫著有關靖王的上疏,不禁讓秦畫晴神色一暗。
她不知道自己是應該高興還是擔憂,如果沒有記錯,靖王與魏正則便是在這渭州城中交好,那也就是說,離天下更迭之時沒兩年了,到時候鄭海端一行人被鏟除,她的父親,能夠順利脫身,擺脫當年的命運嗎?
秦畫晴不知道這一世她有沒有能力改變,她垂下眼,掩飾眸中的憂色。
燭火的燈花燃長了,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音,秦畫晴自然而然的拿起剪子,輕輕的剪短燈花。
這會兒書房中已經暖和起來,秦畫晴甚至有些發熱,只是礙于魏正則,她不好意思脫去斗篷,怕他覺得自己輕浮。待墨研夠了,秦畫晴卻還是不想走。
她在多寶閣前繞了兩圈,從一個匣子里看見幾顆用剩下的丸子香料,拿在鼻尖一嗅,竟是很難得的玉蘭香。
魏正則見她翻翻撿撿也沒覺得不對,還道:“旁邊那格子里還有,都是當年回紇進貢的御賜圣品,你若喜歡便全拿去吧。”
秦畫晴轉頭笑道:“魏大人,我不喜燃香,但這香可以安神靜心,這時倒可以燃一粒。”
說著她便找來小香爐,把特制的小塊炭墼燒透,在香灰上擱一片云母,隨即便將這玉蘭香丸放在這云母上,微火烤焙,緩緩將香芬發揮出來。
瞬間,清新淡雅的玉蘭香氣便縈繞在書房里,秦畫晴大口大口吸了吸,贊嘆道:“果真是好東西。”
魏正則聞言抬頭,正好看見她挽袖侍弄香爐,繚繞的香煙盤旋升騰,讓她那一截裸露出的晧腕更顯得瑩白如玉,十指纖纖,靈動優美。
霎時,他腦海里便跳出“紅袖添香”的旖旎字眼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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